第2章

她猛地站起身,打翻了手边的针线篓子,彩线滚落一地。

也顾不上了。她冲下楼,推开绣坊的后门,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她满怀,让她打了个激灵。

深夜的巷子空无一人,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。

她靠着冰冷的门板,心脏怦怦直跳,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攥住了她——

她的生活,她引以为傲的技艺,她遇到的“知己”,甚至她窗台上的花开花落……是否早已在无声无息间,被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精心编排、彻底替换?

她所感受到的每一次“顺心遂意”,是否都是早已写好的戏文?

而她真正的“人生”,又是在何时,被谁,偷换成了这幅完美却寻不到一丝自我印记的“绣品”?

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,苏婉宁却觉得,比寒风更冷的,是这份迟来的、关于“完美”的惊悚。

**二**

那一夜,苏婉宁几乎未曾合眼。

翌日,天色灰蒙蒙亮,她便起身,如同往常一样洒扫庭除,准备开工。只是动作间,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滞和审视。

绣坊门板刚卸下不久,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了晨雾氤氲的巷口。

“苏姑娘,早。”张书生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衫,手里拎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,笑容温润,“路过李记,想着你或许喜欢,便捎了一份。”

若是往日,苏婉宁会觉得这份体贴恰到好处,心中微暖。可今日,那笑容在她眼中,却像是描摹精准的面具。她接过油纸包,桂花甜香扑鼻,是她“恰好”前几天提过想吃的口味。

“张公子费心。”她垂眼,声音平静,“今日怎又得闲路过?”

张书生似未察觉她的异样,自如应答:“昨日与友人论诗,宿在附近,醒得早,便顺道走走。说来也巧,总能遇上姑娘开门之时,岂非缘分?”

巧合。又是巧合。

苏婉宁指尖微微发凉。她抬眼,仔细打量着他。他的眉眼、语气、甚至袖口一道不经意的墨痕,都与她潜意识里勾勒过的“知音”形象严丝合缝。太完美了,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造的器物。

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,想要打破这完美的表象。

“张公子既通诗书,可曾读过《离骚》?”她冷不丁问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,“‘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’之后,屈原为何‘高余冠之岌岌兮,长余佩之陆离’?”

这是一个略显冷僻的追问,关乎屈子不肯同流合污的孤高与苦闷,绝非寻常风花雪月的诗词可比。

张书生脸上的笑容极细微地顿了一下,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。随即,他流畅接道:“姑娘好学问。此乃屈子明志之举,虽不容于俗,亦要坚守清节,佩冠长剑,以示不屈。”答案标准得如同教科书。

但他回答时,眼神里缺少了一种真正的、触及灵魂的共鸣感,只是一种精准的复述。

苏婉宁的心,一点点沉下去。

她不再多言,借口要开始忙活,送走了似乎还想多聊几句的张书生。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,那份“恰到好处”的温暖,此刻只余冰冷。

整个上午,她都心神不宁。针下的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,不再如往日那般驯服。她绣坏了两处地方,不得不拆了重来。这种久违的“失误”,反而让她感受到一丝真实的烦躁,以及烦躁过后,一丝微弱的、属于自己的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