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沈明禾抱着残存的手稿,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。

月光如水,洒在那株梅树上。

她靠在树干上,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,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手温。

那年春末,父亲还站在这里为她种了这棵梅子树。

当时父亲衣袖被树枝勾住也浑然不觉,只笑着说:“禾儿,这棵树是为父特意为你种的,等它长大了,年年都能结出最甜的梅子。”

如今梅子树还在,种树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沈明禾缓缓滑坐在地上,手稿散落在膝头。夜风拂过,带来一阵凉意,也带来了那个雨夜的记忆。

那是父亲好不容易沐休一次。外面大雨倾盆,母亲难得没有抱怨,反而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菜。父亲坐在桌边,给沈明禾夹了一块桂花糕,又给母亲斟了一杯酒。

“难得一家人吃顿饭。”父亲笑着说,眼角有细细的笑纹。

母亲抿了一口酒,没有说话,但神色是少有的柔和。沈明禾咬着桂花糕,心里甜滋滋的,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悦耳起来。

突然,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随从浑身湿透地冲进来:“大人,不好了!连日大雨,堤坝出现裂缝,有村民说看到河水异常……”

父亲立刻站起身:“备马,我去看看。”

“沈知归!”母亲猛地放下酒杯,“外面下着大雨,一家人好不容易吃顿饭,你非要这个时候去?”

“事关百姓安危,耽搁不得。”父亲已经披上了外袍。

“你!”母亲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摔在地上,“要出去就别回来!”

瓷片四溅,沈明禾吓得缩了缩脖子。父亲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:“禾儿乖,替爹陪娘亲吃饭。”

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。

第二日清晨,随从浑身泥泞地跑回来,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。沈明禾躲在门后,听见他说:“大人……大人昨夜转移百姓……堤坝坍塌……被冲走了!”

母亲当时就瘫坐在地上。

三日后父亲的遗体被抬回来时,母亲却并未上前,她只是看着自己说道:“沈知归!你为什么要去!为什么不知死活的要上堤坝!为什么不听我的回京!为什么……”

那声音里有怨恨,有不甘,或许还有一丝沈明禾当时听不懂的情愫。

夜风又起,吹乱了沈明禾的思绪。她靠在梅树上,望着天上的残月。

母亲是昌平侯府的庶女,虽然生母早逝,但养在嫡母身边,过得也不算差。而父亲是寒门出身,苦读近二十年才得以金榜题名。

若不是老侯爷“榜下捉婿”,这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,又怎会走到一起?

沈明禾记得母亲曾说过,她年少时虽未想过像一定要嫁入高门做宗妇,但也想着嫁个勋贵人家的庶子,或是京中体面的人家。

可一切“不想”都抵不过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。

婚后不久,父亲就申请外放。他想做些实事,不愿待在翰林院修书。

就这样,从小生活在富贵乡里的侯府小姐,只能跟着出京。从泉州府的知县到镇江的知州,父亲走了十年。

这十年里,母亲无数次向父亲提起,可以找侯府谋个京官。可父亲从未答应。他知道自己刚正不阿,做不到和光同尘,只想留在离百姓近的地方做些事。

沈明禾从小就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态度。

或许父亲也察觉到了,所以对她格外亲近。从启蒙就是父亲教她读书,渐渐长大,她也不爱女红绢花,只喜欢看父亲书房里的各种书籍,听父亲讲外面的江河湖海。

母亲看到这些,也只是冷冷地说:“不像个姑娘家。”便不再管她。

起初沈明禾以为母亲只是不喜欢小孩子,直到弟弟出生。

原来母亲不是不喜欢孩子,只是不喜欢她罢了。

或许是因为她出生在母亲最艰难的那几年——从侯府小姐变成知县夫人,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,怀着怨恨和不甘嫁给父亲。

而弟弟出生时,母亲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。又或许因为弟弟是个男孩,寄托了她新的希望。

夜风突然大了,吹得梅树沙沙作响。沈明禾抱紧了怀里的手稿,想起母亲说后日后就要启程去上京。

她抬头望着这株梅树,月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这院子、这树、还有父亲留下的所有痕迹,都要成为过去了。

“爹爹,”她轻声说,"女儿要快走了。但您放心,这些手稿,定会重见天日……”

梅树在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在回应她的誓言。沈明禾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这株树。

沈明禾抱着手稿,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。

月光洒在青石板上,映出她单薄的身影。云岫正在廊下张望,听见动静立刻惊醒,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。

“姑娘怎么才回来?”云岫压低声音,灯笼的光映出她焦急的神色。

“方才夫人身边的翠儿来了,送了一瓶药膏,说是……”她的话戛然而止,灯笼的光照到了沈明禾手上的烧伤。

“天爷!”云岫一把抓住她的手,“这是怎么弄的?”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,“是不是夫人又责罚您了?我就说那药膏……”

“你忘了?”沈明禾轻轻抽回手,唇角微扬,“我会些医术,这点小伤不碍事。”她抱着手稿往屋里走,“去研墨,我要把这些整理好。”

云岫跟在她身后,还想说什么,却见沈明禾已经坐在书案前,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残破的手稿。月光从木窗漏进来,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。

“姑娘……”云岫轻声唤她。

“嗯?”沈明禾头也不抬,指尖轻轻抚过纸张上的字迹。

“药膏……”云岫从妆奁里取出那个青瓷小瓶,“女子容貌最是重要,虽说伤在手上,也是要小心将养的。”

沈明禾这才抬起头,看着云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药。药膏清凉,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

“云岫,”她忽然开口,“明日你去街上,买些……”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买些《女诫》《女训》,要最新印的。”

云岫一愣,随即会意:"姑娘是又要……”

“嗯。”沈明禾点点头,“这些手稿,总要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。”她低头看着案上的纸张,“父亲常说,治水如医病,要因势利导。这些手稿,也要寻个合宜的去处。”

云岫抿嘴笑了:“姑娘放心,我明日一早就去。”

沈明禾继续整理手稿,月光渐渐西斜。她忽然想起什么,抬头问道:“翠儿送药膏时,可说了什么?”

“翠儿只说夫人让送的,别的没提。”云岫一边研墨一边说,“不过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,“我瞧翠儿挺急切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