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熙庭内,裴氏早已离开西厢。
沈明禾正靠在床头喝药,忽听外间一阵脚步声,珠帘一挑,侯夫人顾氏带着人走了进来。
她连忙搁下药碗要起身,顾氏已快步上前,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。
“快躺着。”
“今日多亏了你,四姑娘才能平安无事。”说着顾氏又执起她的手,语气比往日温和许多,“当时事发突然,舅母急着照看她,倒疏忽了你。”
“舅母言重了,悦芙妹妹没事就好。”
顾氏却没再客气,只是转头对身后的孔嬷嬷道:“把东西放下吧。”
孔嬷嬷捧着一只雕花锦盒上前,轻轻搁在案几上。
顾氏掀开盒盖,里头是一套赤金嵌宝珠的蝴蝶头面,蝶翼薄如蝉翼,在光下盈盈生辉。旁边另有两匹锦绸,并两支老参。
“这些料子你留着裁衣裳,头面是舅母的一点心意,老参补气血,你如今受了寒,正该好好养着。”
“你可不许推辞,这是舅母的一些心意。”
沈明禾闻言,也浅浅一笑:“多谢舅母。”
“这才是好孩子。”
随后顾氏又叮嘱了几句,这才带着人离开。
待脚步声远去,云岫立刻凑到案几前,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支蝴蝶簪,惊叹道:“姑娘,您瞧这蝶翼,薄得竟能透光!”
沈明禾接过簪子,对着光瞧了瞧,金丝缠绕的蝶翼微微颤动,折射出细碎的光晕。她轻轻嗯了一声:“是好看。”
云岫正喜滋滋地比划着,却听自家姑娘话锋一转道:“若是能换成银子,就更好了。”
“姑娘!”
“这可是侯夫人赏的……”
沈明禾将簪子放回锦盒,淡淡道:“我知道。”她顿了顿,又道:“你去瞧瞧我那匣子里还剩多少银子。”
云岫应声去取钱匣,不多时捧回一只小巧的梨木匣子,打开数了数:“只剩十九两二钱了。”
沈明禾盯着匣子里的碎银,想自打进了侯府,小库房里的锦缎、首饰倒是越堆越多,可银子却不见涨。
她的月例银子全由母亲收着,说是怕她乱了侯府的规矩,买“杂书”。
这些钱,还是当初在镇江时偷偷攒下的。
她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手稿,自己偷偷带进侯府的那些手稿、杂记,若整理成册,或许能刊印。
可刊印需银钱,侯府赏的首饰锦缎虽多,却动不得。
况且侯府也不会一辈子是她的容身之所,她是女子,若是拿不到“权”,有些“钱”傍身也能安稳些。
她得另想法子。
沉吟片刻,她低声道:“明日你去寻杨嬷嬷的孙子阿福,让他照旧去香肆、绣坊、书铺转转,就说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就和在镇江时一样。”
云岫睁大了眼:“姑娘是想——”
沈明禾抬眸,唇角微弯:“总得给自己留条路,不是吗?”
…………
自打那日落水,沈明禾就被拘在屋里五六日了。除了裴氏带着远哥儿来过一次,便再没见过旁人。
整日里除了喝药就是看偷偷看些从江南带来的游记。
今日阳光很好,
竹熙堂的窗檐外,几只麻雀落了上面,正歪着脑袋啄食窗棂外的碎点心。
沈明禾趴在窗边,看着那雀儿忽的扑棱棱想飞走,便伸手去够,却牵动了肩上的伤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。
“姑娘!”
栖竹端着红漆食盒进来,见状连忙放下托盘,快步走来。
“今日虽说日头好,但还是起了风,您上次落水受了寒还没好全呢,大夫说了不能吹风,您怎么又把窗子打开了?”
云岫跟在后面,手里捧着药碗:“就是就是,上次落水想想还后怕着呢,那日夜里您烧得说胡话,吓得夫人连夜去请侯夫人,连老太太都惊动了。”
沈明禾听着两个丫鬟絮叨,目光却追着那几只麻雀,最终落在院里的翠竹上,它们还挺自在的。
最后还是无奈地关上窗户。
“你们啊,比母亲管的都多。”
栖竹一边布菜一边笑道:“姑娘可别嫌我们啰嗦,您要是再病了,夫人非得把我们发卖了不可。”
“姑娘快用膳吧。”
“今日有您爱吃的桂花糯米藕。”
沈明禾正要落座,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裴悦芙已经带着她两个丫鬟冲了进来。
她今日穿了件鹅黄绣蝶的小袄,外罩了件石榴红斗篷,发间簪着对珍珠蝴蝶钗,跑得急了,钗上的流苏还在晃荡。
“明禾表姐好些了吗?”裴悦芙一进门,解了斗篷就急切地问道。鹅黄小袄衬得她小脸愈发红润,“我听说你前几日发热,可把我急坏了!”
沈明禾连忙起身见礼:“多谢四姑娘关心,我已经大好了。”
“哎呀,表姐太客气了!”裴悦芙摆摆手,“那日要不是我贪玩,也不会连累表姐落水。我第二日就好了,谁知表姐却……”
她说着,眼圈忽然红了。
“这几日母亲说我莽撞,不许我来打扰表姐养病。昨日听说表姐大好了,我今日一早就想来的,可母亲非说太早了会打扰到表姐。”
沈明禾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中既觉得有趣又有些无奈。
还没等她开口,裴悦芙已经自顾自地坐下了:“明姐姐别总叫我四姑娘,叫我芙儿或是四妹妹都行。”
转头又吩咐丫鬟,“春樱夏荷,快把食盒打开,这是母亲特意让膳房准备的补品,我想着明姐姐也落了水,咱们一起补补。”
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:豌豆黄、玫瑰酥、八珍糕,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铁皮石斛鹧鸪汤。
沈明禾看着这些,忽然觉得腹中空空。那日救人时呛了水,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。
此刻闻着香气,倒真觉得饿了。
她夹起一块八珍糕咬了一口,香甜软糯的口感让她眯起了眼睛。
裴悦芙托着腮看她吃,忽然问道:“表姐,你那天说的菱角,真的是自己划船去摘的吗?”
沈明禾一口糕点噎在喉间,连忙端起汤碗顺了顺。她没想到裴悦芙还记得这事,那日她都快淹死了,居然还有心思听这些。
“是父亲带我去摘的。”她放下汤碗,斟酌着说道,“不过我只是坐在船上看着,是种菱角的农人摘好了卖给我们的。"
“那菱角是怎么长的?”裴悦芙眼睛一亮,“是不是像荷叶一样浮在水面上?”
沈明禾被她这求知若渴的模样逗笑了:“菱角的叶子是菱形的,浮在水面上,开白色的小花。果实长在水下,要用竹竿拨开叶子才能看见……或是要用特制的钩子也能摘到……”
她说着,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江南的秋日。
父亲撑着小船,她坐在船头,看农人用竹竿拨开菱叶,露出下面紫红色的果实。
那时的阳光洒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
裴悦芙听得入神,不时发出惊叹:“原来是这样!我还以为菱角是长在水面上的呢!”
正说着,她忽然拉住沈明禾的手,“表姐,你再多说些江南的事吧!”
就这样,一个午后的时光在裴悦芙的追问中悄然流逝。直到申时三刻,她院里的嬷嬷来催,裴悦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:“表姐,我明日再来听你说江南的事!”
谁知刚走到门口,裴悦芙又折回来,往沈明禾手里塞了个油纸包:“都忘了,这是东街四季坊的松子糖,表姐喝完药含一颗,最是去苦。”
说罢又风风火火走了,石榴红的斗篷摆扫过门槛,像团跳动的火苗。
沈明禾捏着尚有体温的油纸包,忽觉掌心发烫。
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,心中五味杂陈。与这些侯府贵女相处,她总觉得拘束,生怕说错话做错事。
可今日与裴悦芙说话,却让她想起了在江南时的自在。那些关于菱角、风筝、糖炒栗子的回忆,仿佛都鲜活了起来。
原来那些沉在记忆深处的往事,有人听着,竟比菱角还要清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