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驶入叶家老宅。
短短几步路从下车到门口,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。
客厅里坐了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听见动静,就已含着笑等他们进来。
正是叶凌川的奶奶,林玉琼。
她早年受了寒,腿脚不好。纵使屋内暖气开得像夏天,她的膝上也盖了条厚厚的汤汁。
“外头冷吧?”
林玉琼看着他们,满脸慈爱。
祝常思在门口拍掉肩上的雪粒,脱下羽绒服挂好。
她走到老太太身边,自然地半蹲下来:“奶奶,不冷。”
林玉琼伸手轻抚她的脸颊:“瞧瞧,又瘦了。今晚多吃点。今天穿得……这么精神,是运动风?”
老太太一辈子优雅讲究,卫衣牛仔裤在她眼里便是十足的运动风格。
祝常思应和道:“嗯,出门活动了一下筋骨。”
摄影棚里搬器材,也算活动筋骨了。
“这条链子素净,衬你。”
林玉琼拍了拍她的手背,“凌川不是给你买了条翡翠的?怎么没戴那条?上次淑敏来看我,戴了同套的镯子,那成色是真不错。”
秦淑敏和叶凌川的父亲离了婚,婆媳关系却依旧很好。
祝常思笑容不变:“今天这身衣服不搭。下回带来给您看。”
“好,好,”林玉琼笑眯眯的,“下回啊,能带个孩子回来给奶奶看,那就更好了。”
祝常思原本想如往常一般,说些温顺话安抚奶奶。
可不知为何,话到嘴边,却轻轻变成了:“这事……得看凌川。他工作忙,经常不在家。”
叶凌川站在一旁,抱臂睨她一眼。
林玉琼笑意微敛,握紧她的手:“凌川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?”
这一握,正好碰到了她掌心的伤疤。
林玉琼察觉异样,翻过她的手心。
一看,心疼极了:“哎哟!这手怎么伤成这样?!”
林玉琼立刻瞪了叶凌川一眼,话露不满:“凌川,你怎么照顾常思的?工作有家人重要吗?”
老人动了气,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,又骂了两句:“你们祖孙都一个样。以后多回家!好好陪着常思,她一个人多不容易!”
“是,奶奶。”
男人拖长语调,乖顺懒漫,“我以后一定多回家。”
他忽然走近,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上她的肩膀。他抬手,戳了戳她脸颊,眼尾一挑,笑容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撩拨:“老婆,你说呢?”
祝常思身形一僵,到底没有躲开他。
林玉琼最是喜欢看小夫妻恩爱模样:“这就对了!夫妻之间,床头吵架床尾和。感情好,将来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。”
老太太顺势又将话题绕回孩子:“你们俩啊,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?”
叶凌川意味不明,含混道:“都行。”
祝常思垂眸。
他每次都这样回答。
都行的意思,就是都不在意。
他不喜欢孩子。
结婚这三年,从没提过。就连一同出席宴会,也从不在她面前对别人的孩子流露出半分兴趣。
又或许……他只是单纯地,排斥与她共同拥有一个孩子。
林玉琼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:“人家都想抱孙子,我倒想要个女孩。”
老人望着她面容,眼角的皱纹漫过岁月的山丘。好似透过她,落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上。
“要是模样像常思,那就更好了,一定招人疼。”
林玉琼拍拍她的手,语气宽和:“不过啊,别担心,男孩女孩都好,奶奶都喜欢。”
祝常思指尖一颤:“……嗯。”
……
两人又陪林玉琼聊了一会儿家常,直到保姆搀扶着老太太去了卫生间。
祝常思手机一震。
她拿出手机,屏幕亮起,是步溪月的转账信息。
【步溪月:拍摄刚结束,忘记给你发工资啦[爱心]】
金额是500元。
比招聘广告上的日薪150元要高出许多。
祝常思点了接收,又将多出来的钱给她退回去。
对面没有回应。
叶凌川的余光扫过她手机屏幕,声音不咸不淡:“又在给哪个野男人转账?”
祝常思不想理他,将手机收起来。
叶凌川:“说话。”
“嗯,对。”
祝常思顺着他的话接下去,“男大学生,青春活力,体力充沛。您满意了吗?”
“哦?”
叶凌川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,敛眸浅啜,“打算找几个?”
“今天见了三个。”
祝常思道,“改天多见几个。”
叶凌川放下茶杯,目光沉沉:“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见见。”
“不了。”祝常思扯了扯嘴角,“人家太年轻,见了英明神武的叶总,怕是要自惭形秽。”
叶凌川挑眉:“嫌我老了?”
“奶奶说孩子像你招人疼,也只是哄你。”男人唇角微勾,淡淡道,“祝常思,你不要自作多情。”
祝常思低头,拨弄了一下腕间的钻石手链。
细碎的光芒闪动,冰冷又耀眼,像凝结的星子。
她的亲奶奶钱莹早逝,和林玉琼是闺中密友。
刚被接回京城时,众人对她都隐隐排斥,唯有林玉琼朝她流露出善意。
因为她长得太像钱莹了。
喜欢戴手链是钱莹的爱好,而不是她的。
叶凌川为她买这么多手链,不过是让她戴给林玉琼看,给老人一点慰藉罢了。
有段时间,她为此深深痛苦。
无论是这个祝家真千金的身份,还是钱莹孙女的身份,都来自于她无法改变的生身血脉。
与她“祝常思”这个人本身,毫无干系。
他们都期待着她变为大家闺秀、名门淑女,变得高贵优雅,符合她真正的身份。
然而她只是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。
不会跳舞、不懂骑术、更不会弹琴。一口英语磕磕巴巴,偶尔有时说话,还带着乡音。
周围人面上维持礼貌,暗地里却是奚落和鄙夷。
就连她的亲生父母,也嫌她上不得台面,更加偏爱从小在身边养大的祝瑶。
命运强行将她从西南的山村剥离,抛入这繁华却冰冷的京城。
十余年下来,她终于与这身血脉、这重身份,艰难地达成了某种和解。
她遭受到的恶意是真的。
但她受过的善意,同样也是真的。
林玉琼是真的思念故友……却也是真的关爱她。
祝常思笑了笑:“不用你提醒,我知道。”
“我倒是有些好奇。”
见她这副无波无澜的样子,叶凌川忽然倾身,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,端详着她面容,“你说……”
“我们要是真有个孩子,会像我,还是……像你?”
祝常思抿紧嘴唇。
胃里骤然抽痛。
女人脸色瞬间苍白,毫无反应,仿佛极为抵触。
叶凌川像是失了兴致,手指停顿一刹,缓缓收回。
他靠回沙发上,轻描淡写一笑:“逗你玩的。怎么,这就当真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