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祝常思站在镜前。
脸色苍白,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疲倦。
她几乎一夜没睡。
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心里好似扎着那个摔碎的药瓶,疼痛尖锐,丝丝缕缕渗着血。
天光灰蒙蒙透进来时,她听见叶凌川起身出门的动静。
紧接着,楼下便传来叶定威洪亮如钟的命令:“走!跟我跑两圈!”
她脑子浑浑噩噩,慢慢想起来,老爷子有晨跑的习惯。
又十分霸道地按照军中规矩:住在老宅的小辈,必须陪跑。
那年冬天,她住在叶家,祝瑶也在。
西南山区长大的她,晨跑本不是问题。
只是她没想到,北方冬日的寒风如此酷烈。
那顶能护住耳朵的红毛绒帽被她丢了,寒风毫无遮拦地灌入耳廓,刮过脸颊,每一步都犹如刀割。
身后,裹得严严实实的祝瑶跑得气喘吁吁,娇声抱怨。
她可以停下,也可以要求回去拿保暖的帽子和耳罩。
但心里那点倔强的自尊心支撑着她,让她死死跟在叶凌川的身后。
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够赢过祝瑶的地方——
她不能输。
长跑结束,肺里吸饱了冰碴子,针扎似的疼。耳朵和脸颊早已冻得麻木,失去知觉。
她全凭一股狠劲撑到最后,睫毛上都凝了层白霜。
却没发现,叶凌川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她的后面。
耳边是叶定威难得的赞许:“常思,好样的!有股韧劲儿!”
风声中,断断续续飘来叶凌川落在后方的声音,带着安抚:“瑶瑶,再坚持一下,快到了……”
回去后,她暴露在外的脸颊和耳廓迅速红肿,继而发紫,火辣辣地疼,冻伤一片。
林玉琼心疼地骂了叶定威一顿,拉着她涂药。
叶凌川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狼狈的脸,又落在祝瑶脸上:“爷爷,折腾我们男孩可以,别让女孩跑了。”
叶定威有些不满,碍于老妻面子,还是同意了。
祝瑶甜甜一笑:“谢谢爷爷,谢谢凌川哥哥!”
祝常思被林玉琼摁着涂药,没说话。
除了她,并没有人在意这一场小小的晨跑。
她拼尽全力赢来的那一点点“胜利”,最终留下的,只是一个冬天都未能痊愈、反复折磨着她的——脸颊与耳廓上,丑陋而疼痛的冻疮。
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。
过去许多年,皮肤的冻伤早已痊愈。
心上盘踞的那些旧疤,却一次次被撕开、结痂、再撕裂……循环往复,如影随形。
……
化好妆,整理好仪容,祝常思下了楼。
晨跑的两人也在这时回来。
老爷子活动一番筋骨,精神焕发,红光满面。叶凌川身形依旧挺拔,面色却透着不自然的苍白。
林玉琼没察觉,还以为他只是疏于锻炼,瞪了叶定威一眼:“凌川成天忙得脚不沾地,难得回来你还折腾他!”
她倒了杯参茶递过去:“快喝口热的,暖暖身子。”
叶定威清了清嗓子,没作声。
一顿早餐在这样表面祥和的氛围中吃完,司机老陈已经到了,候在门边。
祝常思和两位老人道别:“爷爷,奶奶,我走了,改天再来陪你们。”
林玉琼面带不舍,还是笑着叮嘱:“雪天路滑,路上小心。”
叶定威目光扫过叶凌川,沉声道:“有空陪常思去看看老祝。你是他孙女婿,出差在外另说,回来了该尽的礼数不能少。”
叶凌川应了声:“嗯。”
两人上了车。
黑色轿车刚驶离叶家老宅的范围,叶凌川紧绷的身体就骤然松懈,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狼狈。
他抬手,撑住额角:“老陈,去医院,住院部。”
祝常思心头一跳。
伤得这么重……到了要住院的地步?
她下意识侧头看他,却见他似乎连倚靠椅背都做不到,身体失去支撑般,猝然一歪,沉沉地倒在了她腿上。
叶凌川闭着眼,声音闷闷地从她膝上传来:“给我靠会儿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她身体微僵,维持着坐姿,不敢乱动。
男人侧脸线条依旧冷峻锋利,此刻却写满倦意,眉头紧拧。寒冬时节,额头渗出一层薄汗,贴在他鬓角。
她抬手,想替他擦一擦,又在半空顿住,无措地放下。
……还是别自作多情了。
到时候,又换来他一句假惺惺。
祝常思也有些身心俱疲,靠着车窗,慢慢闭上眼睛。
她手指垂落在身侧的座椅上,刻意避开了他枕靠在她腿上的头部。
意识朦胧间,指尖似乎传来一点异样。
一丝微弱的、温热柔软的触感,轻轻擦过指腹。
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。
是……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?
她困倦地想着,大概是他在睡梦中无意的触碰吧。
她并未睁眼,缓缓蜷起手指。
枕在她腿上的男人,在她蜷起手指的瞬间,呼吸一顿,复又阖上眼睑。
……
在到达医院前,叶凌川便已醒来。
他自她膝上直起身子,整了整微皱的衣领,又恢复了往日矜贵冷淡模样,仿佛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根本不存在。
“待会儿你先上去看老爷子,”他声音平淡无波,“我稍后到。”
祝常思眸光中一丝惊愕:“你不先去处理伤口?”
“一点小伤,不碍事。”
男人道,“既然爷爷叫我来探望,择日不如撞日。”
祝常思:“……哦。”
执行叶定威给的任务,他向来做的很好。
哪怕爷爷当初强行逼他娶了她,他在爷爷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,十足恭谦的晚辈模样。
至于他的伤……
他自己都不在意,她又多管什么闲事呢?
痛死他算了。
她推门下车。叶凌川紧随其后,弯腰出来的刹那,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,泄露出一丝强忍的痛楚。
两人刚走到电梯厅,身后猛地窜出一个人影,重重一巴掌拍在叶凌川肩膀上:“凌川!这么巧!”
“唔!”叶凌川猝不及防,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。
辛图咋咋呼呼地自人堆里冒出来:“说好来接瑶瑶出院,嘿,咱俩还挺有默契,前后脚到了!”
“你脸色怎么这么虚?”辛图打量叶凌川苍白的脸,揶揄道,“昨晚到哪风流?”
叶凌川周身寒气四溢:“我到哪儿?你问她。”
辛图这才看到被他高大身形挡住的祝常思。
“咳咳!咳咳咳!”
当着人家老婆的面,说叶凌川风流,饶是辛图神经大条,也知道这话相当不合时宜。
他尴尬得猛咳几声:“那什么……常思啊!好久不见,真是越来越漂亮了!”
本是恭维一句,可他不经意一瞥,刹那丢了魂。
医院的电梯分单双数。
此时,祝常思要去的单数层电梯恰好停在她面前。
“你们聊,”祝常思淡淡道,“我先走了。”
银灰色的电梯门缓缓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
冰冷的金属门映出她模糊的影子。
……撑着伤也要立刻赶来医院。
是为了接祝瑶出院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