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微沿着回廊的阴影悄悄前行,脚步轻得几乎不会惊落一片落叶。
血月高悬天际,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宛如一道割裂夜色的刀痕。
她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记忆的裂隙之上——
谢无妄断臂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,那玄衣染血的轮廓,那掌心蔓延的黑纹,还有他浑浊却又清醒的眼神,仿佛透过她,在看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人。
她把那三页渗血的残卷塞进贴身暗袋时,指尖触到一丝黏腻。
她没有擦拭,只是用月华草汁在布面上轻轻一抹,那股腥气立刻被一股清苦之味压住。
这是昨夜群里沧海客说的法子,她说海底妖物追踪靠的是灵息,只要遮住气味就能躲过一劫。
她换上黑色裙子,将玉佩摘下放在妆台角落。
铜镜中映出她平静的脸庞,犹如一潭死水。
她盯着镜子看了两息时间,抬手把玉佩的一角缝进袖口夹层——万一出了事,伸手就能摸到。
窗外的血月已经爬过屋檐,把庭院照得一片泛红。
她推开后窗,顺着排水管滑了下去,落地时脚跟一软,小腿猛地抽了一下。
她咬牙站稳,没有回头。
药王谷在寒山别院西边三里处,平日里禁止入内。
今夜谷口的石碑却歪了半寸,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过。
她蹲下身,指尖蹭了蹭碑底,沾上一层滑腻的墨绿黏液,那气味十分熟悉——和藏书阁那本无字书装订用的胶一样。
她捏碎最后一张隐身符,灰烬飘进雾里,宛如被风吹散的灰蝶。
雾气开始轻微翻涌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眨了眨眼。
她贴着断墙往前走,绕过一口枯井。
井口结着霜,寒气顺着裤脚往上蔓延。
她靠着井壁喘了口气,忽然听见药圃方向传来一声闷响,好似重物砸地的声音。
她伏低身子,一步一步地挪过去。
血月的光芒照在药圃中央的石台上,雪莲开得十分妖异,花瓣边缘泛着暗红,仿佛吸饱了鲜血。
一个人影跪在雪莲前,玄色劲装被血浸透,左臂齐肩而断,断口十分平整,像是被剑亲手斩断。
谢无妄。
他低着头,发丝遮住了脸,但她认得他掌心那道扭曲的黑纹——《玄霄录》里记载过,魔种宿主动情或违命时,魔纹会蔓延至心脉。
此刻那纹路已经爬到脖颈,如同一条活蛇在皮下蠕动。
“师尊让我取你心头血炼药……”
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,“我不肯。”
话音刚落,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浑浊却又清醒。
他盯着她,仿佛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人。
沈知微没有动。
她知道这可能是个局,但残卷上的血纹和字条墨迹同源,谢无妄不会写字条骗她——至少,不会用这种带着血味的墨。
雪莲忽然轻轻一颤,花瓣抖落几滴露水,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香。
她呼吸一滞,眼前闪过一幅画面:一个小女孩躺在雪地里,额头流着血,一个少年蹲下,把外袍裹在她身上,然后抱起来就走。
幻象一闪而过。
她猛地回过神,发现谢无妄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黑气,那气不散,反而缠上雪莲根部,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。
她明白了。
这雪莲并非治病之物,而是催命的东西。
它在借谢无妄的血激活魔种,等魔气冲破封印,就能炼出所谓的“药”。
她冲上去,一把抓住他断臂的伤口边缘。
谢无妄猛地一震,想要甩开她,但她死死按住,掌心催动《归藏诀》第一式。
经脉瞬间如遭刀割,黑气顺着她的掌心涌入体内,烧得五脏六腑发烫。
她咬牙撑住,另一只手掐住自己的手腕,逼着那股气从指尖排出,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。
雪莲剧烈摇晃,花瓣一片片剥落,露出中心一团凝固的黑血。
谢无妄喘着气抬头看着她,眼神里有震惊,有痛苦,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你……不该来。”
他的嗓音十分沙哑。
“你也不该断臂。”
她冷笑一声,手还在发抖,但没有松开,“真想杀我,何必自残?”
他没有回答,只是忽然抬手,想要推她离开。
但失血太多,手刚抬起来就垂了下去,整个人往前栽去。
她扶住他的肩膀,正要拖着他离开,忽然听见墙缝里传来一声轻笑。
“你们这对苦命鸳鸯,该上路了。”
苏嬷嬷从地底缓缓升起,宛如从泥里钻出来的鬼。
她拄着拐杖,骷髅佛珠在掌心转了一圈,黑雾瞬间缠上两人的脚踝。
沈知微立刻拍出最后一张雷符,贴在地面。
符纸炸开,地脉一震,药圃边缘的毒藤被震得抽搐,反卷向苏嬷嬷。
她趁机拽起谢无妄,往出口冲去。
“沈知微!”
苏嬷嬷声音尖利,“你以为他真是为你断臂?他是被你身上的命书气息引来的!你就是个饵!”
沈知微脚步没有停下。
她知道苏嬷嬷想扰乱她的心神,但她更清楚,谢无妄若真要杀她,早在寒潭底就动手了。
他没动手,是因为胎记,是因为玉佩,是因为三年前那场雪。
她不信命,但信因果。
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到药圃出口,身后毒雾翻滚,苏嬷嬷的笑声越来越近。
沈知微一脚踩空,膝盖磕在石阶上,疼得眼前发黑。
谢无妄也撑不住了,半边身子压在她肩上,呼吸滚烫。
“放我……下去。”
他声音沙哑地说。
“闭嘴。”
她咬牙说道,“你要是死了,我找谁问三年前的事?”
他一怔,没有再挣扎。
她拖着他翻过矮墙,刚落地,忽然感觉手腕一紧。
谢无妄无意识地攥住她,指尖碰到她袖口露出的玉佩一角,嘴唇动了动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“……阿昭,别走。”
她心头一震,没有回应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
血月高悬,把山谷照得一片猩红。
她背着谢无妄,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。
身后药王谷的雾气开始翻涌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苏醒。
她没有回头。
走到半山腰,谢无妄忽然抬手,从怀里摸出一块染血的布条,塞进她手里。
她低头一看,是半张字条,墨迹还未干:
“药王谷有你想要的答案。信我一次。”
字迹锋利,是他写的。
她捏紧字条,指节都发白了。
远处传来一声低鸣,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动。
她抬头,看见谷口那块歪斜的石碑正在缓缓归位,碑缝里,一滴墨绿黏液正顺着边缘滑落。
她把字条塞进暗袋,和残卷放在一起。
谢无妄靠在她肩上,呼吸微弱。
她感觉到他的手还搭在她腕上,没有松开。
她也没有甩开。
山风刮过,吹起她袖口的布角,露出一截青梅玉佩。
玉面有裂痕,像是被什么硬物撞过。
她低头看了一眼,继续往前走。
血月之下,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几乎连成一线。
沈知微忽然说:“你下次自残,能不能挑个干净点的地方?血溅到雪莲上,怪恶心的。”
谢无妄咳了一声,没有睁眼,嘴角却动了动。
她扯了下嘴角,没有笑出来。
走到山脚,她停下,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嘴里。
是他常带的止血丹,她顺手拿的。
“别死。”
她说。
他嗯了一声,手指蜷了蜷,还是没有松手。
她叹了口气,正要背他继续走,忽然感觉袖口一紧。
玉佩的丝绦断了。
她低头,看见那块玉掉在泥里,裂痕更深,像是随时会碎。
她弯腰捡起来,攥在掌心,继续往前走。
夜风渐渐变冷,山林深处传来窸窣声响,像是枯叶被无形之物碾碎。
她脚步没有停下,却察觉到谢无妄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,呼吸也愈发微弱。
她知道,这毒不止是失血造成的,更像是从他体内渗出的魔气在反噬心脉。
她低头看着他,月光下他眉心紧锁,唇色发青,断臂处的布条早已被黑血浸透。
她咬了咬牙,加快脚步,朝着北麓方向奔去——那里是雷暴区,常年乌云压顶,生人勿近,但也是唯一能逼出魔毒的地方。
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。
但她知道,若不试,他必死无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