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把七月拉得漫长,梧桐树叶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,像被揉皱又摊开的信纸。我坐在操场看台的最高级,校服裤腿沾着草屑,手里捏着那封写了三个月的信。
信纸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毛。第三行那个"喜欢"被水洇过,晕成浅灰的云,是上周在图书馆不小心碰倒的柠檬水。当时苏晚正踮脚够最高层的《天体演化简史》,白衬衫后领沾着片银杏叶,我盯着那片叶子走神,整杯水就翻在了信纸上。
"抱歉啊,"她转过身来,睫毛上还沾着阳光的金粉,"我帮你拿纸巾。"
她的指尖擦过信纸时,我闻到了她发间的栀子花香。那是种很淡的味道,像她总爱穿的白色帆布鞋,像她解数学题时咬着的笔杆,像她在运动会终点线递给我的那瓶冰镇橘子汽水。
信里写了很多事。写初春的雨天,她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大半,自己半边肩膀都湿透了;写期中考试前,她把整理好的物理笔记借给我,字迹清秀得像她本人;写晚自习后,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条樱花道,花瓣落在她发梢时,她总是会轻轻跳一下。
但这些话,我始终没敢说出口。就像操场角落那棵老槐树,每年夏天都会悄悄开满白花,却从不会让风把花香吹到教学楼那边去。
第一次注意到苏晚,是在开学典礼。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,站在主席台上有点紧张,手里的稿子捏得发皱。当说到"希望三年后我们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"时,她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,然后抬起头,目光恰好落在我所在的方向。
那天的阳光很烈,我却觉得有阵微风,轻轻吹过了心湖。
后来我们成了同桌。她的课本总是码得整整齐齐,笔记本上用三种颜色的笔做标记,连错题本都像艺术品。而我的课桌永远乱糟糟的,草稿纸堆得像小山。每次她要拿东西,都得小心翼翼地从我的"废墟"里找出空隙。
"喂,林辰,"她会用铅笔轻轻敲敲我的胳膊肘,"你的卷子要滑下去了。"
我慌忙去捞那张物理试卷,却不小心带倒了她的水杯。水漫出来的时候,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抢救我的练习册。
"你物理本来就不好,"她一边用纸巾吸着水,一边皱着眉说,"这可是最新的模拟卷。"
看着她认真的侧脸,我突然觉得,被物理老师点名批评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。至少,这样她就会把错题本往我这边推一点,用红笔圈出重点,耐心地讲那些我永远搞不懂的受力分析。
六月的最后一场篮球赛,我故意把最后一个球投偏了。队友们在场上哀嚎,我却盯着观众席。苏晚站在栏杆边,手里拿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,看到我望过去,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,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。
散场时,她把水递给我:"打得不错啊,虽然最后那个球......"
"故意的,"我脱口而出,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,"这样就能多等你一会儿。"
她愣住了,耳朵慢慢红起来,像被夕阳染了色。晚风吹起她的刘海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我们站在体育馆门口,谁都没说话,只有远处传来的蝉鸣,和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。
后来,她开始在晚自习后等我一起走。我们会绕远路经过那家开了很多年的文具店,看橱窗里摆放的新款钢笔;会在路边的小吃摊前犹豫很久,最后还是买两串烤年糕,边吃边吐槽老板放太多辣酱;会在看到流浪猫时,一起蹲下来,看它把爪子搭在苏晚的帆布鞋上。
有一次,路过音像店,里面在放一首很老的歌。女歌手的声音很温柔,唱着"夏天夏天悄悄过去,留下小秘密"。苏晚突然停下脚步,侧耳听了一会儿,然后轻轻哼起来。
"你喜欢这首歌?"我问。
"嗯,"她点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,"我妈妈以前总唱。"
那天晚上,我跑了三家音像店,终于买到了那张CD。藏在书包里一个星期,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她。直到毕业典礼那天,我看到她和别的男生笑着讨论志愿填报,那张CD还在我书桌的抽屉里,塑料外壳蒙上了一层薄灰。
现在,操场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。远处传来宿管阿姨催促关灯的哨声,像在提醒着什么。我把信纸重新折好,放进校服口袋。口袋里还有枚硬币,是上次和苏晚一起买冰棍时找的零钱,上面的年份,恰好是我们入学的那一年。
风突然大了起来,吹得看台下面的灌木丛沙沙作响。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,转过头,看到苏晚站在入口处,手里抱着一摞书。
"林辰,"她朝我走过来,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,"你怎么还在这里?"
我慌忙把口袋里的信往深处塞了塞,手心开始冒汗:"没什么,就是想再坐一会儿。"
她在我身边坐下,把其中一本书递给我:"这个,给你。"
是那本《天体演化简史》,扉页上有她的签名,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:"祝你,前程似锦。"
"我要去南方读大学了,"她望着远处的教学楼,声音轻轻的,"志愿已经填好了。"
"哦,"我的喉咙突然有点发紧,"挺好的,南方......应该很暖和。"
"嗯,"她点点头,沉默了一会儿,"你呢?报了哪里?"
"北方的一所理工大学。"我说着,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,"学机械工程。"
她转过头看我,路灯的光落在她眼睛里,像盛着星光。"挺好的,"她笑了笑,"你物理虽然不好,但动手能力很强啊。"
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,像谁在低声说着再见。
她站起身的时候,发间的栀子花香又飘了过来。"那我先走了,"她说,"明天就要搬东西了。"
"苏晚,"我突然叫住她,心脏像要跳出胸腔,"我......"
她停下来,回头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。口袋里的信纸仿佛有了重量,硌得我手心发烫。那些在草稿纸上写了又划掉的句子,那些在无数个夜晚默念过的词语,此刻全都堵在喉咙口。
最终,我只是说:"路上小心。"
她的笑容淡了一点,轻轻"嗯"了一声,转身走进了夜色里。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,像一片被风吹走的云。
我把那封信拿出来,借着最后一点月光,看了看结尾那句没写完的话。"其实从第一次在开学典礼上见到你,我就......"
后面的字,终究没能落笔。
远处的宿舍楼开始熄灭灯光,像一颗颗正在暗下去的星星。我把信纸叠成纸飞机,对着苏晚离开的方向,用力扔了出去。
纸飞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然后坠落在操场中央的草坪上。就像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喜欢,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夏天里。
很多年后,我在整理旧物时,翻到了那本《天体演化简史》。扉页上的字迹依然清晰,只是铅笔写的那句祝福,已经有点模糊了。书里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,边缘卷成了好看的弧度。
那天的夏夜晚风,好像又吹了过来。带着栀子花香,带着冰镇橘子汽水的甜,带着没说出口的话,轻轻拂过记忆里的操场。
原来有些青春,就像那封没寄出的信,虽然没能抵达终点,却在岁月里,留下了最温柔的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