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六月的阳光把沥青跑道晒得发软,我蹲在操场边系鞋带时,看见橡胶鞋底粘起了一小片枯叶。篮球在身后被拍得咚咚响,阿哲的声音混着蝉鸣炸过来:"林小满,再磨蹭要被老陈罚跑圈了!"

我慌忙站起来,怀里的啦啦队花球撞在铁栏杆上,彩条撒了一地。阿哲抱着篮球冲过来,运动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,发梢滴着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,凉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橘子汽水。

"你今天怎么总走神?"他弯腰帮我捡彩条,指尖扫过我手腕时突然顿住,"这道疤......"

是上周排练时被道具划伤的。我下意识把袖子往下扯了扯,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腕。他的掌心很热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,像每次打完球塞给我的那瓶冰镇矿泉水。

"别动,"他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,小心翼翼地往我伤口上贴,"昨天看你用碘伏消毒时龇牙咧嘴的,现在还疼吗?"

我摇摇头,看见他耳后有块红色的印记,是被篮球砸到的。上周三的体育课,他为了救一个快要出界的球,整个人撞在篮球架上,我当时抱着医药箱跑过去时,他还咧着嘴笑:"没事,皮外伤。"

可后来我在医务室门口,听见校医说他肋骨骨裂,得养一个月。

阿哲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,也是全校闻名的篮球疯子。他的课桌抽屉里永远躺着两个篮球,校服外套上总沾着草屑,球鞋三天就能磨出明显的磨损。每次篮球赛他都打满全场,哪怕被撞得膝盖流血,也只会皱着眉摆摆手说"没事"。

我和他成为朋友,是因为初二那年的运动会。我被临时拉去凑数跑八百米,跑到第二圈时就眼前发黑,是他突然从跑道边冲过来,拽着我的胳膊往终点拖。冲线的瞬间,我几乎瘫在他身上,闻到他领口淡淡的洗衣粉味,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

"喂,你这体能也太差了,"他把我扶到看台上,塞给我一瓶冰镇汽水,"以后每天早上跟我去晨跑。"

从那天起,我每天六点半都会被他的短信叫醒。"操场见"三个字后面,总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。初春的晨雾里,他教我调整呼吸节奏;盛夏的朝阳下,他会多带一瓶冰镇绿豆汤;深秋的落叶中,他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;隆冬的寒风里,他一边搓着手跳脚,一边嘲笑我冻得像只鹌鹑。

我们的晨跑路线会经过家属区的早餐摊。老板认识我们,每次看到我们跑过来,就会提前把热乎的豆浆舀好。阿哲总抢着付钱,理由是"我比你高,吃得多,理应多贡献"。其实我知道,他是看到我钱包里总是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——我妈那时刚下岗,家里连买肉都要算计着来。

有次晨跑,我不小心踩进坑里崴了脚。阿哲蹲下来帮我揉脚踝,眉头皱得紧紧的:"怎么这么不小心?"他的手掌很烫,带着常年打篮球磨出的薄茧,力道却很轻,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。

后来他背着我往医务室走。我趴在他背上,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,闻到他发间的汗味。路过小卖部时,他突然停下来:"等会儿,我去买瓶汽水。"

他把我放在台阶上,跑进去拎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出来。拧开瓶盖递给我时,他自己先灌了大半瓶,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晨光里格外清晰。

"其实我小时候也总崴脚,"他突然说,"我爸就背着我走回家,一路给我讲孙悟空的故事。"

我这才知道,那个永远大大咧咧的阿哲,早在小学时就没了爸爸。他说这话时,眼睛望着远处的篮球架,语气轻得像一阵风。

初三下学期的篮球赛,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。阿哲带伤上场,每跑一步都牵动着全班的心。最后三分钟,他被对方球员撞倒在地,裁判吹哨时,我看到他疼得咬着牙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
可他还是爬起来,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。那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信号——每次他进球,我就挥舞花球;他累了,就看我这边,我会比出加油的手势。

最后一个球进筐时,全场都在欢呼。阿哲却捂着肋骨蹲在地上,我冲过去时,他正抬头看我,脸上还沾着草屑,笑得像个傻子:"赢了。"

那天他被救护车拉去医院时,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冰镇汽水。是我跑回教室拿给他的,橘子味的,他最喜欢的那种。

中考结束那天,我们在操场坐了很久。夕阳把篮球架的影子拉得很长,阿哲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篮球场的示意图,嘴里念叨着哪个位置投三分最准。

"我要去体校了,"他突然说,声音有点闷,"教练说我有潜力。"

我愣了一下,手里的汽水瓶差点掉在地上。"那......挺好的啊,"我努力挤出笑容,"以后说不定能进国家队。"

"你呢?"他转过头看我,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,"报了哪所高中?"

"市一中。"我说,"离我家近。"

他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我们沉默地喝着汽水,听着远处蝉鸣渐渐稀疏。暮色漫上来时,他突然把篮球往地上一扔:"最后打一次?"

那个褪色的篮球在空荡的操场上弹起又落下,发出孤单的声响。我跑不动,就站在原地看他投篮。他的动作有点僵硬,大概是肋骨还没好利索,可每一个球都稳稳地进了篮筐。

最后一个球投进时,他突然转过身,朝我大喊:"林小满,要好好吃饭,别总吃泡面!"

我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他怎么知道我总在放学路上买最便宜的泡面当晚餐?是那个总给我们留豆浆的早餐摊老板说的吗?还是他其实早就看穿了我总是躲闪的眼神?

后来我去体校看过他一次。训练馆里弥漫着汗水味,他穿着红色运动服,正在和队友对抗。看到我时,他突然加速突破,一个漂亮的上篮得分,然后冲我笑得露出白牙。

休息时,他跑过来,手里拿着两瓶冰镇汽水。还是橘子味的,瓶身上凝着水珠。

"给,"他把其中一瓶递给我,自己先灌了一大口,"你怎么来了?"

"路过,"我撒谎,"顺便看看你。"

他的胳膊粗了不少,肩膀也更宽了,只是额头上多了道新的疤痕。"训练挺苦的,"他挠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"但挺有意思。"

那天告别时,他塞给我一个东西,说是给我的升学礼物。我回到家打开一看,是个崭新的篮球,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,旁边画着个龇牙笑的表情。

后来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。他的电话变成了空号,我发的邮件也都石沉大海。偶尔在体育新闻上看到和他同名的运动员,我总会停下来仔细看看,却发现都不是他。

直到去年冬天,我在超市的冰柜前看到了橘子味的冰镇汽水,突然想起那个总背着我跑医务室的少年,那个抢着付早餐钱的少年,那个在夕阳下喊我要好好吃饭的少年。

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:"我是阿哲,在市体育馆比赛,你有空来吗?"后面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,和多年前一模一样。

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,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融化了。窗外的阳光正好,像极了那些一起晨跑的清晨,像极了那个飘着橘子汽水甜味的夏天。

也许有些青春会像褪色的篮球一样渐渐模糊,但那些藏在冰镇汽水里的温柔,那些写在晨光里的约定,永远都不会过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