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
苏眠的十六岁生日愿望,是希望袁熙的自行车链条永远不会掉。

这个愿望写在粉色信纸的末尾,被她折成星星塞进玻璃罐时,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掉。袁熙的单车就停在楼下,车把上挂着刚买的草莓糖葫芦,糖衣在夕阳里闪着琥珀色的光。

他们住在同一栋老式居民楼,袁熙家在三楼,苏眠家在二楼。从幼儿园抢同一个木马开始,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生长。袁熙会在清晨七点准时敲响苏眠家的窗户,扔进来一袋还热乎的肉包;苏眠会在袁熙被数学老师罚站时,偷偷从窗台上递给他一本习题册。

初三那年的晚自习,苏眠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走在回家的路上,袁熙骑着单车跟在旁边,车铃时不时叮当地响。梧桐叶被秋风吹得满地都是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

“喂,”袁熙忽然开口,“你想考哪个高中?”

“市一中吧,”苏眠踢着脚下的石子,“听说那里的樱花开得特别好。”

“哦。”袁熙的声音低了些,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格外清晰,“那我也考一中。”

苏眠猛地抬头,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。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,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。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,慌忙低下头,假装整理书包带:“你成绩那么好,去省实验不是更好吗?”

“省实验没有好看的樱花。”袁熙说得一本正经,单车却突然晃了一下,像是被石子硌到。

苏眠忍不住笑出声,看着他耳尖悄悄泛起的红晕,心里像揣了颗甜甜的糖。

中考成绩出来那天,苏眠攥着成绩单的手一直在抖。她刚好够上市一中的分数线,而袁熙的分数远超省实验,却在志愿表上只填了市一中。

袁熙的妈妈敲开苏眠家的门时,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:“小眠啊,你说袁熙这孩子,是不是傻?放着省实验不去……”

苏眠没说话,跑到阳台上往下看。袁熙正蹲在楼下的梧桐树下,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。她冲他喊:“袁熙!”

他抬起头,阳光落在他脸上,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:“苏眠,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了!”

高一开学典礼那天,袁熙骑着新换的山地车,后座载着苏眠穿过人群。校服是崭新的蓝白色,单车铃响得清脆,惊起了好几只停在樱花树上的麻雀。

“抓紧点。”袁熙的声音被风吹过来,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。

苏眠的手轻轻抓住他校服的衣角,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。路过宣传栏时,她看见红榜上袁熙的名字排在第一位,照片里的他穿着初中校服,笑得一脸灿烂。

高中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。他们一起在清晨的操场上背书,一起在晚自习后分享一副耳机听歌,一起在月考后对着排名表唉声叹气。袁熙的数学越来越好,苏眠的语文稳居第一,他们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互相借阅的批注。

高二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。苏眠在体育课上崴了脚,袁熙背着她从操场走到医务室,一步一步走得很稳。趴在他背上,苏眠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,还有他呼出来的白气落在她颈间的温度。

“袁熙,”她小声说,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?”

“不会。”他的声音闷闷的,“小时候你还把鼻涕蹭我衣服上呢。”

苏眠忍不住捶了他一下,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,偷偷笑了。

变故发生在高三上学期。袁熙的爸爸工作调动,要举家搬到北京。

那天放学,袁熙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她。苏眠独自走到楼下,看见袁熙的单车停在梧桐树下,车把上没有糖葫芦,也没有她爱吃的棉花糖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袁熙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苏眠站在原地,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冬天的风很冷,吹得她眼睛发酸。“什么时候?”

“下个月。”

他们沉默地站了很久,直到路灯亮起,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袁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她:“这个给你,里面有我整理的数学错题。”

苏眠接过来,指尖碰到他的,冰凉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。笔记本很新,封面上画着一棵简单的梧桐树。

“北京……很好吧?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
“不知道,”袁熙踢了踢脚下的石子,“那里没有我们学校的樱花。”

袁熙离开的那天,苏眠没有去送。她趴在课桌上,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樱花树,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送的笔记本上,晕开了墨迹。同桌递给她一张纸条,是袁熙留下的:“等你考上大学,来北京找我玩。”

高考结束后,苏眠填了南方的一所大学。她没有告诉袁熙,只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给他发了条消息:“我考上啦。”

袁熙很快回复:“恭喜。我在北京等你。”

大学生活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,新鲜又热闹。苏眠加入了文学社,认识了新的朋友,学会了弹吉他,甚至在室友的怂恿下,去参加了学校的辩论赛。她和袁熙的联系渐渐变少,从每天的晚安,到周末的问候,再到只有在节日才会出现的祝福。

她偶尔会在朋友圈看到袁熙的动态,他剪短了头发,参加了大学里的篮球队,身边有了很多她不认识的人。照片里的他站在天安门广场前,笑得比阳光还耀眼。

大一的寒假,苏眠没有回家。她留在学校附近的书店打工,除夕夜收到袁熙的视频邀请。屏幕里的他在放烟花,背景是北京的夜空,绚烂的光映在他脸上。

“苏眠,新年快乐。”他举着手机,镜头有点晃。

“新年快乐,袁熙。”苏眠看着屏幕里的他,忽然觉得有些陌生。

“你那边冷吗?南方是不是不下雪?”

“不冷,挺暖和的。”

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。苏眠发现,她已经不知道他最近在看什么书,不知道他喜欢的篮球队有没有赢,甚至不知道他身边那个笑得很甜的女生是谁。

挂了视频,苏眠走到窗边。南方的冬天没有雪,只有湿冷的风。她拿出那个笔记本,翻到最后一页,袁熙的字迹龙飞凤舞:“苏眠,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
原来有些话,说出来的时候是真的,只是后来,慢慢变成了假的。

大二那年夏天,苏眠去北京参加文学交流会。她犹豫了很久,还是给袁熙发了消息:“我来北京了。”

他回复得很快:“我请你吃饭。”

见面的地方在一家火锅店,袁熙穿着简单的白T恤,比以前更高了,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。他给她夹菜,问她南方的天气,聊她的专业,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过去的话题。

“你……”苏眠咬着筷子,“有女朋友了吗?”

袁熙的动作顿了一下,然后点了点头:“嗯,同班的,叫林薇。”

“挺好的。”苏眠低下头,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油,感觉眼睛有点烫。

吃完饭,袁熙送她回酒店。路过一所中学时,苏眠看见里面的樱花树,忽然停下脚步。“我们学校的樱花,应该也开了吧。”

“嗯,”袁熙看着那棵树,“你走之后,学校翻新了操场,那棵树还在。”

他们站在路灯下,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天一样。只是这一次,谁都没有再说话。

离开北京的那天,袁熙去了高铁站。他递给苏眠一个包装好的盒子:“给你的,路上吃。”

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绿豆糕,还是那家老字号的味道。

“照顾好自己。”袁熙说。

“你也是。”苏眠接过盒子,转身走进安检口,没有回头。

后来的很多年,他们再也没有见过。苏眠留在了南方的城市,成了一名编辑,偶尔会在深夜想起那个骑单车的少年。她听说袁熙在北京读完了研,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,和他的女朋友分了手,又交了新的女朋友。

去年同学聚会,有人提起袁熙,说他快要结婚了,新娘是北京人,温柔又漂亮。苏眠端着果汁,笑着说:“挺好的。”

回家的路上,她路过一家文具店,看见橱窗里摆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笔记本。她走进去买了一本,翻开第一页,画了一棵简单的梧桐树。

手机响了,是妈妈发来的消息:“楼下的梧桐树被砍了,说是要建新的停车场。”

苏眠站在路灯下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,袁熙骑着单车,载着她穿过满街的梧桐叶。车铃叮铃铃地响,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,她的笑声像撒在地上的玻璃珠。

原来有些人,真的只能陪你走一段路。就像樱花树会落叶,梧桐树会被砍,就像少年会长大,会离开。可那些一起走过的时光,那些藏在心底的悸动,那些说不出口的喜欢,却会像那本写满批注的笔记本,在记忆里,永远崭新,永远温暖。

苏眠拿出手机,翻到袁熙的微信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没有点开。她抬起头,看着南方城市温柔的夜空,轻轻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