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
林深第一次见到陈念,是在大专报到那天的雨里。

九月的雨带着秋意的凉,林深抱着一摞被褥站在宿舍楼门口,裤脚已经被泥水浸得透湿。陈念撑着把透明伞从旁边走过,伞沿垂落的水珠滴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,她忽然停住脚步,把伞往林深这边倾斜了大半。

“一起?”陈念的声音很轻,像雨丝落在伞面上的声响。

林深抬头时,正撞见她眼里的光。那是种很干净的亮,混着雨水的潮气,落在初秋的风里,让人心头莫名一软。

她们在同一个专业,被分到相邻的床铺。陈念总穿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头发剪得短短的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她笑起来的时候,左边嘴角会有个浅浅的梨涡,林深总在上课时偷偷看,看阳光怎样漫过她的发梢,在脖颈处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
熟悉是从分享开始的。林深带的家乡腌菜,陈念泡的柠檬水,她们在熄灯后的黑暗里小声说话,从童年糗事聊到对未来的茫然。陈念说她想毕业后开家花店,林深说她想一直画画。

“画我吗?”陈念在黑暗里笑。

“嗯。”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,赶紧翻了个身假装睡觉。

那年冬天来得早,第一场雪落下时,她们挤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。陈念在写作业,林深在画她的侧脸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混着窗外落雪的寂静,有种安稳的温柔。

“画好了吗?”陈念忽然转头。

林深慌忙合上画本,脸颊发烫。“没、没有。”

陈念却伸手抢了过去,一页页翻看着。里面全是她的样子,在课堂上打盹的,在操场上跑步的,在宿舍里啃苹果的。最后一页,是她撑着透明伞站在雨里的样子。

“林深,”陈念的声音有点抖,“你是不是……”

林深抬起头,撞进她湿润的眼睛里。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,像破土而出的嫩芽,在对视的瞬间疯狂生长。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
陈念没有说话,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。她的手很暖,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,却让林深觉得,整个冬天的寒冷都被驱散了。

她们的恋爱像藏在云层里的月亮,隐秘又明亮。在没人的楼梯间牵手,在深夜的操场上拥抱,在彼此的画本和日记本里,写下只有对方能懂的秘密。陈念会在林深画画时,悄悄给她披上外套;林深会在陈念来例假时,提前打好热水。

她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毕业,直到她们攒够了钱,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城市,开一家有花有画的小店。

变故发生在大二的暑假。林深的妈妈来学校看她,撞见了她们在宿舍楼下拥抱。那个总是笑着给她塞零食的中年女人,瞬间变了脸色,抓起林深的胳膊就往校外走。

“你告诉我,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她的声音尖利,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。

林深咬着唇不说话,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
“你是疯了吗?林深!”妈妈的巴掌甩在她脸上,火辣辣的疼,“你是个女孩子!你怎么能做这种丢人的事!”

那天的争吵像一场噩梦。妈妈摔碎了林深画陈念的所有画,逼她发誓再也不见陈念。林深被强行带回了家,手机被没收,房门被反锁。

她不知道陈念怎么样了。那个暑假,她瘦了十几斤,每天像个木偶一样吃饭、睡觉,眼神空洞。妈妈每天都在她耳边念叨,说她病了,说要带她去看医生,说只要她改过来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
开学时,林深是被妈妈押着去学校的。她的行李被重新整理过,所有和陈念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。她在宿舍门口看到了陈念,她瘦了很多,眼睛红红的,像很久没睡过觉。

“林深……”陈念的声音沙哑。

林深的妈妈立刻挡在她们中间,恶狠狠地瞪着陈念:“你离我女儿远点!不要脸的东西!”

陈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她看着林深,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。

从那天起,她们被强行分开了。林深的妈妈请了长假,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,每天准时接送她上下课。陈念的父母也来了学校,听说把她带回家关了半个月,回来后,她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。

她们在走廊里遇见,只能匆匆低下头;在课堂上坐得不远,却像隔着千山万水。林深常常在夜里被惊醒,梦见陈念在雨里撑着伞,眼神悲伤地看着她,却不说话。

有一次,林深趁妈妈不注意,偷偷塞给陈念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等我。”

陈念看了纸条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她用力点了点头,攥着纸条的手在发抖。

可她们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。陈念的父母给她办理了休学,强行带她回了老家,听说要给她介绍对象,让她早点结婚。

林深是在一个雨夜收到陈念的消息的,只有短短几个字:“林深,忘了我吧。”

她疯了一样给陈念打电话,却再也打不通了。那天晚上,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,用碎镜片割了手腕。血流出来的时候,她没有觉得疼,只是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念时,她撑着透明伞站在雨里,眼里有干净的光。

幸好被室友发现得及时,林深被送进了医院。醒来时,看到的是妈妈布满泪痕的脸。“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听话?”妈妈抓着她的手,声音里满是绝望。

林深没有说话,只是望着窗外的雨。雨下得很大,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。

毕业后,林深顺从了家里的安排,进了一家国企,认识了一个叫张磊的男人。他对她很好,温和、体贴,会记得她不吃香菜,会在下雨天提前带好伞。所有人都说他们很般配。

订婚那天,林深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,里面是一束干枯的勿忘我,还有一本画本。画本里全是她的样子,和她当年画陈念的一模一样。最后一页,画着两个女孩手牵手站在樱花树下,旁边写着一行字:“我等过你,很久很久。”

林深抱着画本,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夜。

她后来听说,陈念没能嫁出去。她在订婚宴上跑了出来,从此变得疯疯癫癫,总是穿着一件白T恤,手里攥着一把透明伞,在老家的雨里不停地走,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。

林深的婚礼如期举行。那天天气很好,阳光灿烂,她穿着洁白的婚纱,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,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。交换戒指的时候,她的手忽然开始发抖。

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,陈念握着她的手,在图书馆里说:“林深,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?”

她当时用力点了点头,以为那就是永远。

婚后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张磊对她很好,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她不再画画,把所有的画具都锁进了柜子深处。

有一年秋天,她去陈念的老家出差。那天下着雨,她在一条老巷子里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女人穿着洗得发黄的白T恤,头发乱糟糟的,手里攥着一把破旧的透明伞,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着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林深……林深……”

是陈念。

林深站在雨里,看着她的背影,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落。她想上前,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
陈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转过身。她的眼睛很大,却没有焦点,看到林深时,愣了一下,然后咧开嘴笑了,露出那个浅浅的梨涡。

“你看,”她举着手里的伞,像个孩子一样炫耀,“我的伞还在呢。”

林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
那天晚上,林深在酒店的房间里,割开了自己的手腕。这一次,她没有再醒来。

她留下了一封遗书,只有一句话:“把我葬在有花的地方,让她能找到我。”

后来,有人说,在那个开满勿忘我花的山坡上,常常能看到一个疯女人,撑着一把透明伞,坐在一座新坟前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。

雨一落下,就像永远不会停。那些藏在心底的爱,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,终究像碎在雨里的花,再也找不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