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棉的记忆是从奶奶的竹鞭开始的。五岁那年,父母拖着行李箱走出院门时,她正蹲在门槛上数蚂蚁,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,眼神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轻飘飘的没个落点。后来奶奶说,那对男女是去城里过好日子了,把她这个累赘丢下,倒也干净。
乡下的日子是被农活切割成碎片的。天不亮就得跟着奶奶去菜地里薅草,露水打湿裤脚,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;放学回家书包都来不及放下,就得牵着老黄牛去后山吃草,牛绳勒得手心发红;傍晚要去田埂上捡枯枝,筐子压得肩膀生疼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个孤零零的感叹号。别的小孩在晒谷场上跳皮筋、滚铁环时,木棉总在奶奶"手脚麻利点"的催促声里,把日子过得像陀螺。
奶奶的爱是带着刺的。会在冬夜里把她冻僵的脚揣进怀里捂热,也会在她打碎一只碗时,用竹鞭抽得她胳膊上红痕交错。"女孩子家,不教不成器。"奶奶总这么说,眼神里的严厉像后山的石头,又冷又硬。木棉怕她,怕她皱起的眉头,怕她攥紧竹鞭的手,更怕她提起父母时那句"跟你爹妈一个德性"。
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蝉鸣把空气都吵得发黏。邻居家的林丽颠颠地跑过来,辫子上的蝴蝶结晃得人眼花:"木棉,带你去见个新朋友,城里来的!"木棉正蹲在河边洗野菜,满手的泥,她想摇头,林丽却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腕就跑。
河对岸的槐树下,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。皮肤是那种没被太阳晒过的白皙,眼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,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"这是思宇,我表哥的同学,来乡下玩几天。"林丽介绍着,眼睛亮晶晶地黏在思宇身上。
那天下午,他们在槐树下玩过家家。木棉和林丽假装是杂货铺的老板,用槐树叶当青菜,野果子当糖果,思宇就坐在石头上,认认真真地"买东西",还会故意讨价还价:"这个野山楂太酸了,能不能便宜点?"木棉被他逗得直笑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,赶紧用手捂住嘴。思宇却笑得更欢了:"没关系,这样很可爱。"
后来他们去摘山枣,思宇个子高,总能够到最高处最红的那串,他不直接递过来,而是像投篮一样抛给木棉,看着她蹦跳着去接,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。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落在他脸上,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,木棉的心突然跳得像揣了只兔子。
"棉妹几!你死哪里去了!"尖锐的喊声划破了笑声。奶奶叉着腰站在河对岸,脸膛因为生气涨得通红,手里还攥着那根熟悉的竹鞭。木棉的脸瞬间白了,手里的山枣撒了一地。思宇和林丽都吓得不敢说话,空气里只剩下奶奶的怒骂:"饭也不煮,牛也不管,翅膀硬了是吧!"
"你先回去吧,别让家里人着急。"思宇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,声音温温柔柔的。木棉点点头,一步三回头地过了河,她知道,今晚的竹鞭肯定会比往常更疼。
开学前几天,思宇要回城了。林丽拉着木棉坐在晒谷场上,神秘兮兮地说:"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,思宇教我的。"木棉吸着鼻涕,鼻尖红红的——她夏天总爱流鼻血,袖口常年沾着干涸的血渍,跟林丽干净的花裙子比起来,像株没打理过的野草。
"石头剪刀布!"第一局木棉就输了。林丽歪着头笑:"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?"
"就...就像思宇那样的。"木棉的声音细若蚊吟,却足够清晰。阳光晒得她脸颊发烫,她看见林丽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"你该不会喜欢思宇吧?"
"嗯,喜欢。"木棉不知道说谎是什么,就那么直直地承认了。
下一局林丽输了,木棉赶紧问:"你是不是也喜欢思宇?"
林丽猛地站起来,辫子甩得厉害:"怎么可能!我喜欢我外婆家的表哥,戴眼镜,比思宇还温柔,会给我买巧克力!"
"你说的不就是思宇吗?"木棉追着问,她去过外婆家那边,从没见过什么戴眼镜的表哥。
"你懂个屁!"林丽突然翻脸,"你妈都不要你了,你外婆见了你就翻白眼,你这种没人要的野丫头,也配喜欢思宇?"她把手里的石子狠狠砸向木棉,转身跑了。
第二天去学校,没人再跟木棉说话。女生们扎堆的时候,一看见她就散开;男生们则故意把泥巴踢到她的裤脚上。木棉低着头走路,听见他们在背后喊"没人要的孩子",那些话像小石子,一颗一颗砸在心上,钝钝地疼。她不怪他们,只怪自己,为什么要说出喜欢思宇的话。
冬天来得很快,雪下得把田埂都埋了。过年时,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,思宇也跟着他爸妈回了乡下的亲戚家。木棉去找村口小卖部的娟姐玩,娟姐正在对着电脑屏幕打字,看见她冻得通红的手,拉过来搓了搓:"姐给你申请个QQ,以后想谁了,就上网跟他说话。"
那个QQ号像个秘密宝藏,木棉把它记在作业本的最后一页,用橡皮擦了又擦,直到刻出深深的印子。每天放学,她都要绕去小卖部,用娟姐的电脑登录一次,看着那个灰色的企鹅图标,心里盼着它能亮起来。
堂姐从深圳回来,烫了时髦的卷发,见木棉总盯着电脑,笑着问:"想加思宇的QQ?我帮你问。"木棉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,看着堂姐在手机上敲敲打打,不一会儿就把号码发了过来。她手忙脚乱地添加好友,验证消息输了又删,最后只打了三个字:"我是木棉。"
通过验证的那天,木棉激动得半夜没睡。她点开思宇的空间,看见他在城里拍的照片,穿着校服打篮球,眼镜滑到鼻尖,笑得跟在槐树下时一样。
年初二那天,思宇约了几个小孩去村部看电影,说是新出的恐怖片《校花诡异事件》。木棉特意穿上奶奶给做的新棉袄,还偷偷抹了点堂姐的雪花膏。电影里的鬼出来时,林丽尖叫着抓住了思宇的胳膊,身子几乎要靠在他身上。木棉坐在旁边,只觉得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主角有点可怜,她悄悄看思宇,发现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,好像没注意到林丽的动作。
后来就听说,思宇和堂姐在一起了。是林丽说的,她带着炫耀的语气:"我早就知道了,堂姐给思宇织了围巾,思宇收了呢。"木棉正在喂猪,听见这话,手里的猪食瓢"哐当"一声掉在地上。她没再去找过思宇,QQ也不敢再发消息,只是偶尔会点开他的空间,看他更新的动态,像个偷偷摸摸的小偷。
堂姐家摆升学宴那天,木棉帮忙端菜,不小心被碎瓷片划了手,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。她疼得蹲下身,抬头时正好看见思宇站在不远处,和堂姐说着什么,他的目光扫过来,停顿了一秒,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。那一刻,木棉突然明白,这个曾经让她心动的少年,从来就没属于过她。就像田埂上的野草,再怎么盼着阳光,也长不成花园里的花。
初中毕业那天,木棉收拾好简单的行李,跟着同村的人去了南方的电子厂。离开家的火车上,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,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思宇抛给她的那串山枣,红得像团火。
再后来的消息,都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里听来的。奶奶说,堂姐和思宇分了,因为思宇在网上跟别的女生聊天;林丽去了县城读高中,听说交了男朋友;思宇考上了省城的大学,很少再回乡下。
2019年的秋天,木棉回了趟家。同学聚会上,有人提起思宇,说他也来了。她躲在角落里,看见他穿着西装,戴着金丝眼镜,跟人谈笑风生,再也不是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了。散场时,大家去郊外看星星,思宇走在她旁边,问:"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"
木棉抬头看天,星星很亮,像那年槐树下的光。她笑了笑:"挺好的。"
他们没再说什么,只是并肩走着,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,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。
再后来,又是三年没见。木棉换了城市,换了工作,偶尔整理旧物时,会翻出那个记着QQ号的作业本,纸页已经泛黄。她早就不用QQ了,却还记得那个号码,像记得自己的生日。
有时候加班到深夜,看着窗外的霓虹,木棉会突然想起思宇。想起他抛山枣时的样子,想起他说"这样很可爱"时的语气,想起他眼镜片上的阳光。她知道,现在的他或许早就变了,变得世故,变得模糊,甚至像林丽说的那样"烂了",可十二岁那年骄阳下的少年,永远停留在了记忆里,干净得像片白衬衫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朋友发来的消息,问她要不要去参加同学会。木棉想了想,回了句"不去了"。
有些故事,留在回忆里就好。就像她始终没说出口的那句:"思宇,我还惦记着2014年的夏天,惦记着那个把山枣抛给我的你。"
她的青春或许真的像摊稀泥,糊里糊涂,狼狈不堪。但至少,那束透过槐树叶的阳光,曾真真切切地落在过她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