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

1988年的夏天,蝉鸣把空气搅得黏稠,司廿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里,手指抠着布满划痕的塑料座椅。车窗外,成片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,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。她才十九岁,在深圳的电子厂里刚摸到点城市的边儿,就被老妈哭着喊着骗回了家——“你表姑说有个好活儿,比你在南方挣得多”。

一脚踏进家门,红砖墙圈住的小院里挤满了人,七大姑八大姨的笑脸像年画一样贴在脸上。老妈拉着她的手,往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人面前推:“廿廿,这是穆晨,你表姑介绍的,人老实,会疼人。”

司廿懵了。所谓的“好活儿”,是让她嫁给这个叫穆晨的男人。她连他名字都没听过,更别说见了。“我不嫁!”她往后缩,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要回深圳!”

“回什么回?”老妈把脸一沉,“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早点嫁人,生个娃,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经事。穆晨家条件好,他人又老实,多少姑娘盯着呢!”

表姑在一旁敲边鼓:“廿廿啊,你妈还能害你?穆晨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后生,脾气好,对爹妈孝顺,嫁给他你享清福。”

司廿看着穆晨,他站在那儿,低着头,脸红到了脖子根,双手局促地搓着,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。周围的人都在夸他,“老实”“本分”“靠得住”,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司廿心上。她知道,在这片土地上,“老实”是对男人最高的评价之一,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。她想回工厂,想闻焊锡的味道,想在流水线上数自己挣的钱,想在夜里趴在宿舍的铁架床上,看窗外远处的霓虹灯。

反抗是没用的。没过一个月,在亲戚们的簇拥下,司廿穿着红棉袄,被塞进了穆晨家的院子。拜堂的时候,她没看穆晨,眼睛盯着地上的红毡子,上面落着几瓣鞭炮的碎屑,像被碾碎的希望。

婚后的日子,像一口没底的井。穆晨确实“老实”,话少,对她客客气气,对爹妈言听计从。村里人见了她就笑:“廿廿啊,你真是好福气,穆晨对你多好。”她只能扯扯嘴角,把话咽回去。

她很快就怀了孕。二十岁那年冬天,第一个孩子出生了,是个男孩。婆婆抱着孙子,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,对司廿的态度缓和了些,却也更把她盯得紧了。“女人家,生了娃就该在家带娃,别整天想着往外跑。”

司廿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她才二十岁,人生好像就已经走到了头——喂奶、换尿布、做饭、看孩子,然后再生一个,重复婆婆走过的路。

穆晨依旧是那个“好人”。他会帮着抱孩子,会在她累的时候说句“歇会儿”,在村里遇见人,总是憨厚地笑。村里人都羡慕司廿,说她嫁对了人。

可司廿知道,那层“老实”的壳下面,藏着什么。

第一次发现不对劲,是孩子半岁的时候。穆晨说要去镇上买化肥,天黑了还没回来。婆婆急得团团转,让司廿去找。她走到村口的小卖部,听见里面有人议论:“穆晨今天手气差,输了不少吧?”“可不是嘛,一下午就没赢过,刚才还说要去‘放松’一下。”

司廿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站在小卖部外,冷风灌进领口,冻得她打哆嗦。半夜,穆晨回来了,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,眼神躲闪。“你去哪儿了?”她问。

“在镇上耽搁了,”他含糊其辞,“跟人喝了点酒。”

她没再问,心里却像被虫蛀了一样,空落落的。

后来,她又发现他藏在床板下的避孕套,发现他钱包里少了的钱,发现他在夜里偷偷摸摸打电话,语气轻佻。她假装不知道,日子还得往下过。

二十一岁,第二个孩子来了,是个女儿。婆婆的脸拉了下来,对她的态度又冷了回去。“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,还有脸在家吃闲饭?”

穆晨的“老实”成了家里的遮羞布。他依旧在外面装得本分,对孩子也还算上心,会给他们买糖吃,会在他们哭的时候笨拙地哄着。可司廿越来越频繁地发现他的秘密——他会在牌桌上输光家里的积蓄,会在借口外出时消失一整天,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杂。

最让她恶心的,是智能手机普及后的事。那天穆晨洗澡,手机放在床头,屏幕亮了一下。她瞥了一眼,是一条朋友圈动态,发布者是穆晨。内容不堪入目,是他和陌生女人的合照,配文轻佻露骨。下面有几个陌生的点赞和评论,污言秽语不堪入耳。

她点开他的朋友圈,才发现他设置了分组——所有村里人,包括公公婆婆,都被屏蔽了。他在那个隐秘的分组里,展示着和“老实人”完全不同的另一面:醉酒的照片、牌桌的视频、和不同女人的合影,甚至还有一次,是他被警察抓了现行的拘留通知书照片,配文是“倒霉,栽了”。

原来他嫖娼被抓过。原来他把这件事当成炫耀的资本,发在朋友圈里,只让那些“同道中人”看见。

司廿只觉得一阵反胃,冲进厕所吐了半天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面色蜡黄,眼角有了细纹,头发随意地挽着,像个四十岁的妇女。这才几年?她才二十出头,怎么就活成了这副样子?

她想走,想带着孩子走。可她没钱,没地方去。她跟婆婆说,想出去找个活儿干,哪怕在镇上餐馆洗盘子也行。

婆婆把脸一撂,坐在炕沿上,吧嗒着旱烟:“出去?你出去了孩子怎么办?穆晨一个人怎么养家?我告诉你司廿,想出去可以,除非你跟穆晨一起干。”

“一起干?”司廿没明白。

“他打牌怎么了?男人嘛,谁还没点爱好?他去‘放松’怎么了?总比在外头养小三强!你要是懂事,就该帮他瞒着,帮他管着钱,别让他输太多。你要是想出去挣钱,也行啊,跟他一起去镇上,他打牌你就在旁边看着,他去别的地方你就等着,这不也是挣钱的道儿?”

司廿气得浑身发抖。这是什么道理?让她跟着丈夫一起堕落?她看着婆婆浑浊的眼睛,看着这个被红砖墙圈起来的小院,突然觉得这里像个活人的坟墓。

那天晚上,她一夜没睡。穆晨又没回来,大概又在哪个牌桌或者哪个女人的床上。两个孩子睡在身边,呼吸均匀。她看着他们的脸,心里像刀割一样疼。

天亮的时候,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
她把大儿子叫醒,给他塞了几块饼干,让他在家乖乖待着,说妈妈去去就回。然后她走到邻居家,把小女儿托付给邻居婶子,说自己去镇上买点东西,很快回来。她不敢说太多,怕自己哭出来。

她没带多少东西,只揣了几百块钱,那是她偷偷攒下的。她没敢走大路,沿着玉米地的田埂,一路小跑,直到看不见村子的炊烟,才停下来,拦了一辆去县城的三轮车。

坐在三轮车上,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,她回头望了一眼,远处的村庄像个模糊的黑点。她不知道要去哪里,只知道必须离开。

县城里人来人往,她站在陌生的街头,茫然无措。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走过来,笑着问她:“妹子,找活儿干吗?我这儿有个好工作,包吃包住,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。”

司廿心动了。好几千,足够她租个房子,把孩子接出来了。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火车,一路向南。她以为自己奔向了希望,却不知道,另一座深渊正在等着她。

那个所谓的“好工作”,是传销。她被关在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,每天听着那些人喊口号,画大饼。她试过反抗,被打了一顿,关了起来。夜里,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,想着两个孩子,想着那个令人作呕的家,眼泪无声地往下掉。

她没有放弃。她假装顺从,偷偷观察着周围的环境,记住了每天巡逻的时间,记住了门锁的结构。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,她趁看守睡着,用一根磨尖的铁丝撬开了窗户,逃了出来。

她跑了一夜,直到天亮才敢停下来,找了个公用电话亭,报了警。

警察问她有没有人可以来接她,她犹豫了很久,还是拨通了穆晨的电话。她没指望他会关心她,只想着能借点钱,先找个地方落脚。

电话接通了,穆晨的声音懒洋洋的,带着不耐烦:“啥事?”

“我在外地,出事了,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?”她的声音带着颤抖。

“接你?我哪有空?”穆晨嗤笑一声,“你自己干的好事,还有脸找我?村里人都知道了,你就是出去卖被抓了,别再来烦我。”

电话被挂断了。司廿握着听筒,浑身冰凉。她好像能看到穆晨挂了电话后,跟村里人眉飞色舞地描述她“不堪”的遭遇,看到他脸上那副虚伪的、幸灾乐祸的表情。

名存实亡的婚姻,这下彻底掉进了深渊。

警察帮她联系了救助站,她在那里待了几天,靠着好心人捐的钱,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。她不能就这么算了,她要离婚,要夺回孩子的抚养权。

回到镇上,她没敢回村。她找了个小旅馆住下,开始打听离婚的事。有人劝她:“廿廿,算了吧,男人都这样,为了孩子,忍忍就过去了。”

“我不忍,”她咬着牙,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那样的家里长大。”

她请不起律师,就自己跑到法院,一趟趟地跑,一遍遍陈述自己的理由,拿出穆晨那些不堪入目的朋友圈截图,拿出他赌博、嫖娼的证据。穆晨和婆婆来闹过几次,在法院门口撒泼打滚,骂她不要脸,骂她忘恩负义。

村里人也议论纷纷,说她疯了,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非要折腾。穆晨依旧扮演着那个受害者的角色,逢人就说自己多委屈,说司廿多么不懂事。

司廿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收集证据,开庭的时候,条理清晰地陈述着一切。她看着被告席上的穆晨,那张曾经让她觉得“老实”的脸,此刻只剩下虚伪和猥琐。

2016年,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,她赢了。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,离开那个红砖墙围起来的深渊。

拿到判决书的那天,她走出法院,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里好像都带着自由的味道。

她去村里接了孩子。两个孩子都长高了,看着她,眼神怯生生的。她蹲下来,抱住他们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妈妈回来了,以后妈妈带你们走,我们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
婆婆站在门口,狠狠地瞪着她,却没敢再说什么。穆晨不在家,大概又在哪里鬼混。

她带着两个孩子,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村庄。她去了县城,找了个餐馆的活儿,租了一间小房子。日子很苦,每天起早贪黑,累得沾床就睡,但她心里是踏实的。

孩子渐渐和她亲近起来,会抱着她的脖子撒娇,会在她下班回来时递上一杯热水。看着他们的笑脸,司廿觉得一切都值了。

一年后,她在餐馆认识了老周。老周是餐馆的厨师,话不多,但人很实在。他知道了司廿的经历,没有看不起她,反而经常帮她照看孩子,在她累的时候多分担些活儿。

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,”有一次,老周看着她,认真地说,“以后有我呢。”

司廿看着老周真诚的眼睛,心里那道冰封了多年的墙,好像裂开了一道缝。阳光照进来,驱散了一些寒意。

她知道,过去的伤痛不会轻易消失,那些在红砖墙里熬过的日日夜夜,那些被欺骗、被侮辱的瞬间,会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。但她已经走出来了,像从灰烬里开出的花,带着伤痕,却也带着韧性。

她不再是那个十九岁时被强行拉进婚姻的女孩了。她是司廿,是两个孩子的妈妈,是一个在泥泞里爬过,却依然抬头看天的女人。

未来的路还很长,或许还会有风雨,但她不怕了。因为她知道,只要往前走,总会有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