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卷着残雪,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,刮得人脸颊生疼。
到了每日的饭时,那扇厚重的宫门会短暂开启一条缝隙,张嬷嬷提着一个单薄的食盒,佝偻着腰,将东西放下,便头也不回地匆匆退走,都不敢抬眼往屋里瞧一下。
锦书蹲在墙角,一点点收拾着那日被侍卫翻检砸毁的狼藉。
她将被撕破的旧衣勉强叠好,又将碎陶片扫到一旁。
看到那两盆刚刚冒出嫩芽就被碾入泥中的瓦盆时,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“已经好久没见花草了……刚露头,就……”她忍不住抽噎起来,肩膀微微耸动。
沈清弦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,蹲下身,用袖中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,擦去锦书脸上的泪痕和泥污。
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她搂着锦书的肩头,“一些泥土和种子而已,没了再找就是。锦书,信我,用不了多久,我们就能离开这里。到时,我让你看遍御花园最好的花。”
锦书立即止住悲泣,抬起头,瞪着天真的圆眼睛看着沈清弦,“真的吗?娘娘……我们真的能出去?”
“当然。”沈清弦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,她极淡地笑了一下,指尖拂过锦书散乱的鬓发,“我会骗你吗?”
锦书摇头,“不会,奴婢信娘娘!”
三日后的黄昏,天色阴沉得像要滴下墨来。
王德全独自一人,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描红食盒,步履无声地迈入院中。
院内残余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,两个小太监开了门。
“沈淑女。”
沈清弦缓缓起身,依礼垂首,姿态恭顺,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极快地扫过王德全手中的食盒。
“王公公。”
“陛下有口谕。”
沈清弦依言屈膝跪下,微低着头,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,“罪妾聆听圣谕。”
“陛下说,那图上的东西,找到了。城西枯井旁,第三棵老槐树下,起出了一个油布包。”
沈清弦低着头,嘴角勾起一丝冷嘲。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,居然真让她蒙对了。
“包里是些陈旧金银首饰,散碎银两。陛下念是沈家旧物,特许按市价折现,共四十七两并三百文,充作淑女日后用度。”他顿了顿,将手中的食盒往前稍稍一递,“陛下尝着新制的细点好,特赐一碟。望淑女好自为之。”
王德全传达完毕,微微颔首,转身便欲像往常一样离去。
“王公公。”沈清弦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王德全转身,昏黄的目光落在依旧跪在地上,姿态卑微的沈清弦身上。
沈清弦并未抬头,只是维持着恭顺的跪姿,“请公公代罪妾回禀皇上:罪妾谢陛下隆恩。陛下查证周全,物归原主,罪妾感激涕零,五内铭感。只是……”她微微停顿了一下,“只是罪妾忽然想起,当日沈府出事时,府中一位老仆来报信……先父工部侍郎沈文洲获罪,除却御下不严、工程延误之过外,仿佛……仿佛还隐约牵扯到一桩旧案。
听着沈清弦的话,王德全那总是半阖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些。
“似是与一批当年本该用于紧急修缮京西官道,却最终账目不清,下落不明的青石条有关……罪妾当时年幼,听得含糊,只当是醉汉胡吣,过后便忘了。如今得陛下天恩烛照,惶愧之余,忽感圣心清明,方……方忆起此等微末琐事,心中顿觉不安,如鲠在喉,不敢有丝毫隐瞒。或许只是罪妾记错了,纯属无稽之谈……但……但求上报天听,伏乞陛下圣断明察。”
王德全深深地看了跪在地上的沈清弦一眼,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过了好一会儿,王德全的声音才响起,“沈淑女的话,老奴记下了。会一字不差,回禀皇上。”
“有劳公公。”
锦书早已吓得脸都白了。
宫门一关,她立刻扑过来,一把抱住沈清弦的胳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娘娘!您……您怎么又跟皇上说这些?还是沈家的事!谁不知道那是皇上的心结。万一……万一皇上震怒……”
沈清弦站起身,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和雪沫,“怕什么。皇上现在,应该没空只盯着我们这冷宫了。”
她走过去,打开那个描红食盒。
里面是一碟做得极其精巧的酥酪,酥皮层叠,上面点着桂花蜜,散发着甜腻的香气。
“你吃了吧。”
锦书捧着那碟精致的点心,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,“娘娘,您不吃吗?这是皇上赏的……”
“不了。甜点吃多了,腻得慌。”嘴角弯起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。
“娘娘,奴婢还是害怕……”锦书咬了一小口点心,甜味在嘴里化开,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,“沈家是陛下的伤疤,您这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吗?”
“我就是要戳他的伤疤。”沈清弦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锦书惊恐地瞪大眼睛,紧张地四下张望,怕这话被墙外的守卫听了去。
“娘娘!您是……故意的?”
沈清弦转过身,看着她,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可……为什么呀?”
“吏部尚书刘修之,是刘贵妃的父亲,前工部侍郎刘俊青,是刘贵妃的哥哥。”沈清弦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京西官道修缮、青石物料调拨,这本就是工部分内之职,油水最厚,也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。”
锦书倒吸一口凉气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“娘娘……您是把这盆脏水,不着痕迹地就泼向了刘家的地盘?”
沈清弦唇角勾起一抹讥诮,“我可没有害人之心。我只是忽然‘忆起’一桩可能存在的旧案线索,‘忠诚’地上报天听。至于查不查,怎么查,查到谁,那全是皇上的事。”她双手一摊,做出一个无辜的姿态,“不过是给日理万机的皇上,找点儿真正该他操心的事做。省得他总把眼睛,盯在这死气沉沉的冷宫里。”
锦书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家主子,只觉得娘娘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同了。
那里面没有了绝望和哀伤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,让人心惊却又莫名安心的冷静和锐利。
窗外的风又起了,吹得窗棂呜呜作响。
沈清弦看向窗外,“明儿要下雪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