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车吱呀吱呀赶到镇医院时,天色已经擦黑。
张晨宸正弯着腰,低声劝着靠坐在急诊室长椅上的张母:“娘,就听医生的,留院观察一晚吧,放心些。”
张母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绷带,隐隐透出点暗红,脸色有些发白,嘴上却还硬着:“观察啥?就破点皮!费那钱干啥?回家养着一样!” 她心疼钱,更心疼耽误工分。
张父张力生一步跨进急诊室的门槛,目光瞬间锁在妻子头上的绷带上,那张本就严肃的脸“唰”地一下黑如锅底。
几步冲上前,一把攥住张母没受伤的那只手,握得紧紧的,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:“医生咋说?伤得重不重?”
没等张母开口,张晨宸立刻接话,语气不容置疑:“爹,医生说了,伤口虽然不深,但位置在头上,又流了不少血,最好留院观察一晚,怕有头晕恶心什么的。”
张母被丈夫当众拉着手,老脸一热,下意识想往回抽,老夫老妻的,医院里人来人往,多不好意思。
可张父今晚像是铁了心,大手像铁钳似的,纹丝不动,根本不给她挣脱的机会。
他看也不看儿子,直接从内兜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介绍信,塞到张晨宸手里,声音斩钉截铁:“老幺,去,给你娘办住院手续!”
张晨宸接过介绍信,点点头:“行,爹,我这就去。” 转身就往外走。
苏可欣见状,赶紧小跑着跟上张晨宸的脚步。
走廊里灯光昏暗,她揪着张晨宸的衣角,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浓的自责:“老公……妈跟人打架,都是因为我……王寡妇是眼红我们买东西才挑事的。”
张晨宸脚步没停,反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,动作带着安抚:
“别瞎想,妈那人你还不知道?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护短得很。她跟王秀芬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今天这事儿不全怪你,别往心里去,啊?”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,奇异地抚平了苏可欣心里的褶皱。
苏可欣吸了吸鼻子,点点头,又想起关键的事:“妈是被镰刀划伤的脑袋!打破伤风针了吗?那个很重要!”
“打了打了,” 张晨宸赶紧说,“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就打了,还开了单子,说过几天还得按时来打几针,一个疗程呢。”
“嗯!” 苏可欣用力点头,语气认真,“到时候你负责送娘来打针!一定要按时!这样……我心里才能好受点。”
这话让张晨宸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他侧过头,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,仔细看着苏可欣写满担忧和认真的小脸,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席卷了他。
他忍不住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:“你……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家人……”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,但意思很明显——嫌他们是乡下人,不愿意亲近。
苏可欣立刻打断他,仰起脸,眼神清澈坦荡:“以前是我不对!我是受了知青点王秋兰和崔胜元那两个坏东西的教唆,脑子不清楚!现在我想通了,要跟你好好过日子,”
她顿了顿,语气更加坚定,“那你的家人,自然就是我的家人!我当然要放在心上!”
张晨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又酸又软,之前那点隐隐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,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踏实。
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:“好!媳妇!”
到了缴费窗口,张晨宸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递过去。
苏可欣一看,秀气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,小声质问:“这钱你哪来的?”
“我娘给的,” 张晨宸老实回答,“她怕我没带钱。”
“不行!” 苏可欣声音不大,语气却斩钉截铁,“娘是因为我才受的伤!怎么能让她自己出医药费?”
她边说边飞快地从自己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卷钱,毫不犹豫地抽出五张崭新的大团结,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,“用这个!五十!够不够?不够我还有!”
张晨宸看着那五十块钱,又看看自己手里那二十块,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没说什么,默默把钱收了起来,心里五味杂陈,暖得发烫。
办完住院手续,苏可欣又跑去护士站,麻利地租了一张行军床。
她抱着折叠好的简易床,对张晨宸说:“这个给爸用,我看爸那架势,今晚肯定要在医院守着娘了。”
回到病房,张父果然不在。
二嫂袁梅花正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,轻声细语地陪着张母说话。
张二哥张景龙也不在。
“二哥呢?” 张晨宸把行军床放在一边问。
“去给娘买点吃的和用的了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 袁梅花答道,目光在苏可欣身上停了一下。
苏可欣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里的尴尬和忐忑。
为了以后的日子,这一步必须迈出去,于是走到张母的病床前,站定,然后对着床上的张母,深深地、标准地鞠了一躬!
“娘!” 她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,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,“对不起!以前是我不懂事,做了很多混账事,伤了您的心,也伤了爹和晨宸的心。
我现在真的想通了,知道自己错了!我为我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情,向您道歉!以后,我绝对不会再阻止晨宸和老宅这边来往,更不会拦着他孝敬您二老!您要是愿意……”
她抬起头,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,“也可以来我们那边住一段时间,我……我学着照顾您。”
张母张丽婵靠在枕头上,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微张,活像见了鬼!
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儿子,眼神里全是惊疑不定:“老幺!你……你媳妇这是咋了?不会……不会是中邪了吧?!” 乡下人,遇到反常事,第一反应就是这个。
袁梅花吓得魂都快飞了,一个箭步上前,死死捂住了婆婆的嘴,压低声音急道:
“娘!您可小声点!这话千万不能说了!现在不能搞封建迷信!您忘了村东头老李头前些年因为说错话,被人拉去批斗成啥样了?您想害死我们一家啊!” 她的声音又急又怕,眼神惊恐地扫视着病房门口。
张母被儿媳一捂,再一听“批斗”两个字,浑身猛地一哆嗦,脸色瞬间白了,眼底涌上巨大的恐惧。
她赶紧自己抬手死死捂住嘴巴,惊恐地左右张望,发现病房里暂时没外人,才心有余悸地放下手,后怕地直拍胸口。
苏可欣看着这婆媳俩如临大敌的样子,又是心酸又是好笑,心里最后那点芥蒂也彻底消散了。
这一家子,虽然有时说话糙,但心眼儿真不坏,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