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雪下了三天三夜,把青瓦村裹成了个白馒头。李大山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往村西头走,猎枪斜挎在肩上,枪管凝着层薄冰 —— 这已是他连着第五天没打着猎物了。往常这个时节,山鸡、野兔早该在雪地里留下踪迹,可今儿个连只麻雀都没见着,只有风卷着雪沫子,在松树林里打着呼哨,像有人在暗处吹口哨。
"大山哥,又进山?" 张二狗媳妇抱着襁褓从茅房出来,红棉袄上沾着雪粒。她怀里的娃刚满三个月,往常这时候早该哭闹着要奶吃,今儿个却乖得反常,小脸埋在襁褓里,只露出半只红通通的耳朵。
李大山点头应着,目光扫过那襁褓。不知怎的,他总觉得这娃的哭声不对劲。前儿个夜里路过二狗家窗下,听见娃哭,那声音不像寻常婴儿的尖细,倒带着股黏糊糊的闷响,像嘴里含着块没化的糖。他想问句 "娃咋了",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—— 村里的规矩,外人莫问产妇和娃的事,尤其是张二狗上个月刚在山里摔断了腿,家里正愁云惨淡的。
走到铁匠铺时,赵大勇正把块烧红的铁坯往水里淬。"滋啦" 一声,白雾腾起,裹着股铁腥气漫出来。铁匠左眼那圈淡绿的翳比昨儿个更明显了,像片浸了铜锈的薄冰,覆在眼白上。
"今儿个的铁邪性。" 赵大勇用铁钳夹起淬好的铁条,上面竟凝着层暗红的锈,"烧了三个时辰,愣是淬不硬。" 他往炉膛里添了把煤,火星溅在地上,融出个个小坑,"昨儿个后半夜,听见后山有动静。"
李大山往炉膛边凑了凑,借着火光暖手:"啥动静?"
"像是... 有人在刨冰。" 赵大勇的锤子在铁砧上敲出个钝音,"叮叮当当的,还夹杂着狐狸叫。" 他突然压低声音,"我绕到山坳看了眼,雪地里有串脚印,不是咱村人的鞋码,大得很,像是穿了铁掌。"
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。青瓦村就巴掌大,谁家男人穿多大的鞋,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。穿铁掌鞋的,多半是外乡人。可这荒天雪地的,外乡人来青瓦村做啥?
正说着,村口传来铃铛声。周富贵披着件黑棉袄,领着三个陌生汉子往村西头走。那三人背着大背篓,篓口用粗布盖着,走起来沉甸甸的,压得竹篓咯吱响。周富贵看见李大山,远远就扬手:"大山,今儿个没进山?"
"刚回来。" 李大山盯着那三个外乡人,他们的裤脚都沾着泥,可青瓦村这几日除了雪就是冰,哪来的泥?
"这几位是仁和堂的先生,来咱村采点党参。" 周富贵笑得眼角堆起褶子,露出那颗镶金的牙 —— 那金牙是前年去镇上赶集,跟个货郎换的,据说是用两筐核桃换的,当时还在村里炫耀了半个月。
李大山没接话,目光扫过其中一个外乡人的背篓。粗布没盖严实,露出个黑陶罐子的口,罐沿沾着点暗红的东西,看着像... 血。他刚要再看,赵大勇突然咳嗽起来,锤子 "当" 地砸在铁砧上,惊得那三个外乡人回头看了眼。
"周村长忙,我们先回了。" 领头的外乡人操着生硬的本地话,拽了拽周富贵的胳膊。三人脚步匆匆往村西头的老槐树走,那里有间废弃的碾房,据说前几年闹过鬼,没人敢靠近。
"邪门。" 赵大勇啐了口唾沫,左眼的绿翳晃了晃,"那背篓里的味儿,腥得很,不像草药。" 他往李大山身边凑了凑,掌心沁着汗,"昨儿个我去后山拾柴,看见只白狐。"
"白狐?" 李大山心里一动。青瓦村的老人们常说,后山有灵狐,通人性,五十年前血玉莲灾的时候,就是白狐领着村民逃出来的。可这几年早就没人见过了。
"浑身雪白,就尾巴尖有撮红毛。" 赵大勇的声音发颤,"它蹲在老鹰崖边上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那眼睛... 绿得跟我这翳似的。" 他突然捂住左眼,"娘的,说着就痒。"
李大山往老鹰崖的方向望了望。那地方在村子最西头,悬崖深不见底,崖底常年积着冰,五十年前那场灾,据说就从崖底起的。王老汉的右眼就是在那儿瞎的,老人总说,崖底有 "东西" 在喘气,尤其是下雪天,能听见冰层下面有动静。
"王大爷今儿个没出来遛弯?" 李大山问。往常这时候,王老汉早该拄着拐杖在村里转了,老头爱跟人说五十年前的事,说他爹当年是怎么被血玉莲缠上的,死的时候浑身长满红珠,像朵烂透的花。
"别提了," 赵大勇往炉膛里添了块柴,"早上我路过他家,听见里头有动静,像是在翻箱倒柜。我喊了声,没应。" 他顿了顿,"你说,周村长是不是跟外乡人做啥买卖?仁和堂的掌柜上个月来过,跟周富贵在碾房里待了一下午,出来的时候两人都笑眯眯的。"
李大山没说话。他想起三天前的事。那天他去镇上卖皮子,路过仁和堂,听见掌柜跟个伙计说 "青瓦村的货快成了",还说 "那老东西的记性怕是靠不住,得找个年轻的盯着"。当时他没在意,现在想来,那 "货" 指的莫非是...
正琢磨着,张二狗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,脸冻得发紫:"大山哥,能帮个忙不?我家娃... 不对劲。"
李大山跟着往张二狗家走。刚进院,就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,果然像前儿个夜里听见的那样,闷得发黏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。张二狗媳妇抱着娃坐在炕沿,眼圈通红:"从早上就这样,喂啥都不吃,身子还烫得很。"
李大山凑近看了看。婴儿闭着眼哭,小脸涨得通红,后颈的皮肤下隐约有个淡红色的印子,像粒没长开的豆子。他伸手想摸摸,指尖刚碰到婴儿的皮肤,就被张二狗媳妇拦住了:"村里老人说,娃太小,不能让外男碰。"
"这印子啥时候有的?" 李大山问。
张二狗挠了挠头:"昨儿个换尿布还没见... 今早起就有了。" 他往窗外瞟了眼,声音压得极低,"我昨儿个夜里起夜,看见周村长在院墙外站着,手里拿着张黄纸,嘴里嘀嘀咕咕的。"
李大山心里一沉。黄纸?难不成是符?周富贵搞这些干啥?
从张二狗家出来,雪又下大了。李大山往王老汉家走,刚到门口,就听见屋里传来 "哗啦" 一声,像是木箱子翻了。他推门进去,看见王老汉正蹲在地上捡东西,地上散落着些泛黄的纸,还有半块黑黢黢的东西,看着像块干硬的肉。
"大爷,咋了?" 李大山扶着老人站起来。王老汉的右眼蒙着块蓝布,那是他年轻时瞎的,据说就是因为看了血玉莲一眼。
"找... 找那本册子。" 王老汉喘着粗气,手指抖得厉害,"《守墓记》,我爹留下的,说能治血玉莲灾的... 找不着了。" 他突然抓住李大山的手腕,掌心凉得像冰,"外乡人来了是不是?周富贵那小子是不是带他们去老鹰崖了?"
李大山点头。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腰都弯了,好半天才缓过来,嘴角沾着点淡绿色的黏液:"五十年前,就是这样。先是外乡人来,说崖底有宝贝,能治百病,然后... 然后就开始死人。"
他指着地上那半块黑东西:"这是当年我爹身上掉下来的,长在肉里,像血玉莲的根。" 老人的声音发颤,"他们把血玉莲当宝贝,其实那是蛊啊!靠活物的血养着,人碰了就会被缠上,先是长红印,然后浑身长晶,最后变成养蛊的瓮..."
李大山想起张二狗家婴儿后颈的印子,心猛地揪紧了。
"那白狐... 是守墓的。" 王老汉突然说,"五十年前就是它救了我。当时我被根须缠住,是它用尾巴扫开根须,咬着我的裤脚把我拖出来的。它尾巴尖的红毛,就是那时候被根须划破,染了血才变成红的。" 老人摸了摸右眼的蓝布,"我右眼瞎,就是因为看了血玉莲开花... 那花芯里有虫,会钻人的眼。"
李大山突然想起赵大勇左眼的绿翳,心里咯噔一下。
"周富贵那小子,怕是被仁和堂的掌柜骗了。" 王老汉叹了口气,"五十年前也有个掌柜的,说血玉莲能卖大钱,结果全村死了十七口。那掌柜的最后也没好下场,被根须缠在崖底,骨头都成了玉莲的肥。"
正说着,院门外传来脚步声。周富贵披着黑棉袄走进来,袖口沾着点暗红的东西,看见地上的纸,脸色骤变:"王大爷,您这是... 翻啥呢?"
"我翻啥碍你啥事?" 王老汉瞪着独眼,"你是不是带外乡人去老鹰崖了?我告诉你周富贵,那地方的东西碰不得!碰了要遭天谴的!"
"大爷您老糊涂了。" 周富贵笑得不自然,"就是采点党参,给仁和堂供货,能让村里多挣点钱。" 他往李大山身边凑了凑,"大山,你是咱村最好的猎手,明儿个跟我们去趟老鹰崖呗?路不好走,有你在能照应着。"
李大山盯着他袖口的暗红,那颜色不像泥土,倒像... 血。他刚要回绝,就听见赵大勇在门外喊:"大山,你猎枪的零件打好了,来取!"
往铁匠铺走的路上,周富贵一直跟在旁边,絮絮叨叨地说党参多值钱,采回来能分多少钱。李大山没接话,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阻止他们。路过老槐树时,他瞥见那三个外乡人正从碾房里出来,背篓里的东西换了,鼓鼓囊囊的,像是装着铁镐和绳子。
"明儿个卯时出发,在村口集合。" 周富贵拍了拍李大山的肩膀,转身走了。他的脚印在雪地里很深,像是背着很重的东西。
铁匠铺里,赵大勇正用细砂纸打磨猎枪的扳机。火光映着他的脸,左眼的绿翳像块融化的翡翠,漫到了眼角。"这零件淬了三遍火,硬得很。" 他把猎枪递给李大山,"明儿个你真要去?"
"不去。" 李大山接过枪,掂量了掂量,"我总觉得不对劲。" 他突然想起什么,"你昨儿个见的那只白狐,在老鹰崖哪个位置?"
赵大勇往西边指了指:"就在崖边那棵歪脖子松下,蹲着呢,跟块雪似的。" 他顿了顿,"说也怪,我当时想捡块石头砸它,刚抬手,它就冲我龇牙,那牙尖上... 好像沾着血。"
李大山心里一动。白狐受伤了?
夜里,李大山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风刮过窗棂,像有人在哭。他索性爬起来,扛起猎枪往老鹰崖走。他想趁夜里去看看,到底有什么不对劲。
雪地里的脚印很少,只有几只野兔的爪印,歪歪扭扭地伸向树林。走到第七棵歪脖子松时,李大山停住了。这棵树是王老汉去年拴红绳的地方,说能镇住崖底的 "不干净"。可现在,红绳不见了,树干上有个新的伤口,像是被什么东西刮掉的。
他往崖边凑了凑,往下望。崖底黑漆漆的,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冰,像面破碎的镜子。风从崖底往上灌,带着股腥甜的味儿,像野山枣泡过的血。
突然,崖底传来声呜咽,很轻,像小猫在叫。李大山心里一紧,刚要再听,就看见雪地里有串脚印,很小,像是狐爪印,从崖边一直延伸到树林里。脚印旁散落着几根白色的狐毛,沾着点晶亮的东西,在月光下闪着光。
他弯腰捡起狐毛,指尖碰到那晶亮的东西,黏糊糊的,带着点暖意。凑到鼻尖闻了闻,有股淡淡的腥气,像... 血。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。李大山猛地转身,举起猎枪,看见个白影从树林里窜出来,往山上跑。是那只白狐!它跑得踉跄,尾巴尖的红毛在雪地里拖出道红线,像是在流血。
李大山没追。他看着白狐消失在树林里,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。这只狐,怕是真的受伤了。
回到家时,天快亮了。李大山把捡来的狐毛放在桌上,借着油灯看。狐毛上的血珠已经凝固,变成了暗红色,像颗小小的珠子。他突然想起王老汉说的话:"红珠生崖底,狐死血成溪",心里咯噔一下。
第二天一早,李大山刚打开门,就看见周富贵带着三个外乡人在村口等着,背篓里装着铁镐、黑狗血桶,还有几捆桃木钉。张二狗也在,瘸着腿,手里攥着把柴刀,脸上带着股兴奋劲儿:"大山哥,周村长说找到宝贝分我份,我也去凑个热闹。"
李大山心里一沉。他想拦,可张二狗根本不听,跟着周富贵往老鹰崖走。外乡人背着的黑狗血桶晃了晃,滴下几滴暗红的液体,落在雪地上,立刻蚀出个小坑,冒出白汽。
他转身往铁匠铺跑。赵大勇正在收拾东西,背篓里装着锤子和凿子。"你也去?" 李大山问。
"周村长说多个人多份力,分我两成利。" 赵大勇的左眼全是绿翳,几乎看不见黑眼珠,"我想给媳妇扯块红布做棉袄。" 他突然笑了,笑得很怪,"那白狐要是再敢挡路,我一锤子砸断它的腿。"
李大山看着他,突然觉得眼前的铁匠很陌生。他想起王老汉的话,想起张二狗家婴儿的红印,想起白狐尾巴上的血 —— 有些东西,已经在悄悄变了。
他往家走,想拿上猎枪去阻止他们。刚进门,就看见桌上的狐毛不见了,只有个指甲盖大的红色晶体,躺在桌子中央,在晨光里泛着血丝般的纹路,像没干透的血痂。
李大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这东西,是从狐毛上掉下来的?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脚步声。他抓起那红色晶体,往铁匠铺跑 —— 他得找赵大勇问问,这到底是啥。雪地里的血珠越来越密,像有人在他前面撒了把红豆,一路往铁匠铺延伸。李大山踩着那些血珠往前走,心里清楚,有什么可怕的东西,已经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