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瓦村的头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半月。李大山扛着半只野鹿往家走时,暮色正顺着松树林的缝隙往下淌,把雪地染成片暗紫。往常这时候,山路上该有三三两两拾柴的村民,可今儿个连个脚印都没有,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,像细针扎似的。
"大山叔,等等!" 张二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股喘。他手里攥着把柴刀,裤脚沾着泥 —— 这在刚下过雪的山里,实在蹊跷。
李大山停住脚,看着气喘吁吁的后生。张二狗是村里最胆大的,敢在黑夜里独自进山,可今儿个他脸色发白,嘴唇哆嗦着,像是撞见了啥吓人的事。
"咋了?" 李大山把野鹿往雪地里放了放,野鹿的血在雪地上浸出朵暗红的花,边缘正慢慢发黑。
"山、山里有东西。" 张二狗往身后瞅了瞅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"我刚才在老鹰崖底下,看见片红光。不是火光,是... 是从冰里渗出来的,红得发黏,像淌血。"
李大山心里一沉。老鹰崖底常年积冰,别说红光,就连太阳都照不进去。他刚要追问,就看见张二狗的裤腿在滴血,不是泥,是血 —— 鲜红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,在雪地里滴出串梅花印。
"你受伤了?"
"不是我的血。" 张二狗突然蹲下身,抱着膝盖发抖,"是只狐狸... 白狐狸,被冰碴子划了腿,血滴在冰上,就冒红光。我追了两步,它突然回头看我,那眼睛绿得... 像两团鬼火。"
李大山想起王老汉常说的话:"白狐现,灾星变"。五十年前血玉莲灾的前一夜,就有人在崖底见过白狐泣血。他拽起张二狗:"别瞎说了,赶紧回家。" 可心里清楚,这后生怕是真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。
回到村里时,铁匠铺的灯还亮着。赵大勇正把块烧红的铁坯往砧上搁,锤子下去,火星溅在墙上,竟烧出个个小黑点。"今儿个的铁不对劲。" 铁匠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,"炼出来总带着股腥气,像掺了血。"
李大山往炉膛里看了眼,火苗是诡异的暗红色,舔着铁条时发出 "滋滋" 的响,像在啃骨头。"二狗在山里见着白狐了。" 他盯着赵大勇的左眼,那时候还没有绿翳,只是眼白比常人略黄些。
"狐狸有啥稀奇?" 赵大勇的锤子敲得震天响,"前儿个我还在山坳里捡着撮狐毛,雪白的,就是根须上沾着点红,像染了色。" 他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布包,解开,里面果然是撮白狐毛,根梢凝着暗红的渍,在灯光下泛着油光。
李大山捏起根狐毛,指尖刚碰到那红点,就觉得一阵发烫,像被烙铁烫了下。"这毛邪性,扔了吧。"
"扔了干啥?" 赵大勇把狐毛抢回去,塞进怀里,"留着给我媳妇做个护膝,据说狐狸毛辟邪。" 他突然压低声音,"昨儿个周村长去镇上,回来时背篓里装着个黑陶罐子,我瞅着像仁和堂装药材的罐子,可他鬼鬼祟祟的,见了我就往身后藏。"
李大山皱起眉。周富贵是个有名的 "铁公鸡",平时去镇上买根针都要记账,咋会突然买药材?再说仁和堂的药材贵得离谱,他哪舍得花钱?
正说着,张二狗媳妇哭哭啼啼地跑过来,红棉袄上沾着雪:"大山哥,大勇哥,二狗他... 他摔下山沟了!"
两人跟着往山里跑时,雪已经下大了。张二狗媳妇说,二狗回家后就直打哆嗦,说要再去老鹰崖看看,刚出门没一袋烟的功夫,就听见山沟里传来惨叫。
找到张二狗时,他正趴在块冰面上,右腿以个诡异的角度扭着,裤管被冰碴划开道大口子,血冻在布上,硬邦邦的。"我看见... 看见冰里有东西在动。" 他说话时牙齿打颤,"像条红蛇,缠着狐狸的腿... 那狐狸盯着我,眼睛绿得吓人..."
李大山把他背起来往家走,赵大勇跟在后面拎着柴刀。路过山坳时,李大山瞥见雪地里有串脚印,不是人的,也不是野兽的,像是什么东西用肚子在雪地上蹭出来的,蜿蜒着往老鹰崖去,尽头处隐约有片暗红,像被雪埋了的血。
"这脚印邪门。" 赵大勇用柴刀扒开积雪,底下的土是黑的,还泛着股腥气,"像是... 被啥东西腐蚀过。"
把张二狗送回家时,他媳妇已经烧好了热水。李大山帮着脱裤子查看伤口,突然愣住了 —— 伤口边缘的皮肉上,竟长着些细密的红丝,像蛛网似的往腿根蔓延。"这伤不对劲。" 他抬头看向赵大勇,"得请个大夫来。"
"请啥大夫?" 赵大勇往炉膛里添了把柴,"村里的土郎中就行。再说这大雪天,镇上的大夫也来不了。" 他的目光落在张二狗的伤口上,突然 "咦" 了声,"这红丝... 像我昨儿个见的狐毛根上的渍。"
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王老汉说过的 "血莲丝"—— 五十年前血玉莲灾时,被根须缠过的人,伤口上就会长出这种红丝,最后整个人都会变成红晶。
第二天一早,李大山去王老汉家。老人正坐在炕沿上擦拐杖,拐杖头的铜箍磨得锃亮,上面刻着只狐狸,尾巴尖缺了块。"大山来了?" 王老汉的右眼蒙着蓝布,左眼浑浊,"我就知道你得来。"
"张二狗摔断腿了,伤口上长了红丝。" 李大山开门见山,"像您说的血莲丝。"
王老汉的手顿了下,拐杖 "当" 地掉在地上:"老鹰崖... 他们还是去了..." 他捡起拐杖,指着上面的狐狸,"这是五十年前我爹刻的,那时候白狐的尾巴尖还没红呢。" 老人叹了口气,"当年血玉莲灾,就是从有人在崖底发现红珠开始的。那些珠子看着像玉,其实是莲蛊的卵,沾了血就活。"
李大山想起张二狗说的 "冰里的红蛇",后背直冒冷汗:"那现在咋办?"
"得找到《守墓记》。" 王老汉往墙角的木箱看了眼,"我爹说那本册子里记着除蛊的法子,可我这记性... 总记不清放在哪了。" 他突然抓住李大山的手,"你去看看周富贵,他爹当年是管账的,说不定留了啥东西。"
往周富贵家走的路上,李大山看见赵大勇在铁匠铺门口磨刀。他磨的不是镰刀,是把锈迹斑斑的铁钎,磨得锃亮,尖头上泛着冷光。"磨这干啥?" 李大山问。
"去山里刨点药材。" 赵大勇头也不抬,左眼的眼白上竟泛起圈淡绿,像蒙了层薄冰,"周村长说,老鹰崖底下有种红珠,能卖大钱。"
李大山心里一沉:"他让你去刨红珠?"
"不是他让的,是我自己想去。" 赵大勇把铁钎往背上一插,"我媳妇快生了,得攒点钱。" 他突然笑了,笑得有点怪,"再说那白狐既然护着红珠,肯定是好东西。"
李大山还想说啥,就看见周富贵背着背篓从村西头回来,篓口盖着黑布,走起来 "哗啦" 响,像装着石头。"大山,这是要去哪?" 周富贵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下,"我刚从镇上回来,仁和堂的掌柜说,咱这山里的党参能卖高价。"
"张二狗摔断腿了。" 李大山盯着他的背篓,"你不去看看?"
"小事,养养就好了。" 周富贵的目光躲闪着,"我得赶紧把药材晾上,过几日掌柜的要来收。" 他匆匆往家走,背篓里掉出片黄纸,被风吹到李大山脚边。
纸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,像蛇在爬,右下角写着 "血引" 两个字。李大山捏着黄纸,突然想起王老汉说的 "养蛊符"—— 五十年前那些外乡人,就是用这种符来引血玉莲的。
夜里,李大山被婴儿的哭声吵醒。那哭声是从张二狗家传来的,尖细得像猫叫,却又带着股黏糊糊的闷响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他披衣出门,看见周富贵蹲在二狗家院墙外,手里拿着那张黄纸,正往地上撒着什么,白花花的,像糯米。
"周村长,你在干啥?" 李大山突然开口。
周富贵吓得一哆嗦,黄纸掉在地上:"没、没啥,给二狗家送点糯米,补补身子。" 他捡起黄纸往怀里塞,转身就走,袖口沾着的暗红渍在月光下闪了下,像没擦净的血。
李大山捡起地上的糯米,捻了捻,竟带着股腥气。他突然明白过来 —— 这不是糯米,是用来引蛊的 "血米"。周富贵想干啥?难道要拿二狗家的娃当 "活引"?
他刚要追上去,就听见后山传来狐狸叫。那叫声凄厉得很,像被啥东西夹住了腿。李大山扛起猎枪往山里跑,雪地里的脚印乱得很,有串大脚印往老鹰崖去,旁边跟着串小狐爪印,爪印里凝着血珠,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红珠子。
跑到歪脖子松时,他看见赵大勇正举着铁钎往冰上扎。冰面裂开道缝,里面渗出暗红的汁液,裹着根红丝,像条小蛇似的往他脚边爬。"快住手!" 李大山大喊。
赵大勇回头,左眼的绿翳已经漫到了眼角:"这红珠能卖钱!你看 ——" 他举起铁钎,尖头上挑着颗红珠,晶莹剔透,里面裹着丝白影,像只蜷缩的小狐狸,"掌柜的说这叫血玉莲,能治百病。"
李大山举枪对准冰缝:"这是蛊!五十年前害死十七口人的就是这东西!" 他扣动扳机,霰弹打在冰上,炸开道口子,里面滚出团白影,竟是只白狐,被红丝缠在冰里,尾巴尖的毛正慢慢变红。
"开枪打狐狸?" 赵大勇突然发怒,举起铁钎就朝李大山扎来,"你想独吞血玉莲是不是?" 他的眼睛全绿了,像两盏鬼火,"我媳妇还等着钱生孩子呢!"
李大山侧身躲开,铁钎扎在松树上,震落片积雪。他看着赵大勇扭曲的脸,突然明白过来 —— 这铁匠已经被血玉莲的邪气缠上了。
就在这时,冰面突然裂开道大缝,里面涌出股腥气,裹着无数红丝,像网似的罩过来。李大山拽起赵大勇就跑,身后传来狐狸的惨叫声,还有红丝钻进冰缝的 "滋滋" 声。
跑回村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赵大勇瘫在雪地里,左眼的绿翳淡了些,却像块洗不掉的斑。"我... 我刚才咋了?" 他摸着后脑勺,一脸茫然。
李大山没说话,往周富贵家走。他得弄清楚,仁和堂的掌柜到底给了周富贵啥好处,让他敢冒全村人的性命来养蛊。路过铁匠铺时,他看见炉膛里的火还没灭,里面扔着撮白狐毛,已经烧成了灰,飘出股焦臭味,像烧着了头发。
周富贵家的门没关。李大山推门进去,看见桌上摆着个黑陶罐,罐口敞着,里面的红珠堆得像座小山,每个珠子里都裹着丝白影。墙角的木箱开着,里面放着本线装书,封面上写着《饲蛊秘要》,旁边压着张契书,上面写着 "青瓦村周富贵,以三姓活引饲血玉莲,事成后与仁和堂三七分利"。
"你都看见了。" 周富贵从里屋出来,手里攥着把桃木钉,"五十年前没成的事,今儿个我要成了。有了血玉莲,咱村就不用再受穷了。" 他的金牙闪着光,"张二狗家的娃是头胎,最干净,用他当活引,血玉莲长得最快。"
李大山的猎枪突然发烫,枪管上凝着层薄冰,像结了层霜。他想起王老汉的话:"莲生需活引,狐死则蛊成"。这老村长是铁了心要把全村拖进血灾里。
"你就不怕遭报应?" 李大山的声音发颤。
"报应?" 周富贵笑了,指着自己的金牙,"我爹当年就是因为不敢养蛊,才穷得病死的。我可不想像他一样。" 他突然往李大山脚下撒了把血米,"这米沾了你的血,血玉莲最喜欢猎手的血了。"
李大山后退半步,血米落在雪地上,立刻长出细小红丝,像草似的往他脚边爬。他举枪对准周富贵:"把血玉莲扔了,我就当啥都没看见。"
"晚了。" 周富贵突然吹了声口哨,三个外乡人从里屋出来,手里都拿着铁镐,"仁和堂的先生早就来了,就等明儿个卯时,用活引开坛养蛊。" 他往窗外看了眼,"赵大勇被邪气缠上了,张二狗家的娃有了红印,王老汉老得快动不了了,你觉得你能拦住?"
李大山突然听见婴儿的哭声。那哭声从二狗家传来,闷得像被捂住了嘴,还带着股黏糊糊的响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他转身往外跑,周富贵在身后喊:"没用的!血米已经进了娃的奶里,明儿个一早,他就是最好的活引!"
跑到二狗家时,娃的哭声已经停了。李大山推门进去,看见张二狗媳妇抱着娃坐在炕沿,脸色惨白,襁褓上沾着点暗红的渍。"娃... 娃不哭了。" 她的声音发颤,"刚才喂完奶,突然就不哭了,像睡着了。"
李大山凑过去看,娃的后颈皮肤下,隐约有个淡红的印子,像颗没长开的豆子。他突然想起王老汉说的 "蛊引印"—— 被血玉莲缠上的人,最先就会长这印子。
"这印子啥时候有的?" 他问。
"不、不知道。" 二狗媳妇摸了摸娃的后颈,突然尖叫起来,"这印子在动!像有虫子在里面爬!"
李大山往外跑,他得去找王老汉,找那本《守墓记》。路过铁匠铺时,他看见赵大勇正在打铁,铁砧上放着颗红珠,正用锤子慢慢砸,想把里面的白影砸出来。火星溅在红珠上,竟燃起淡绿色的火苗,像烧着了鬼火。
"这白影碍着红珠发光。" 赵大勇喃喃自语,左眼的绿翳又深了些,"砸掉就好了... 砸掉就能卖钱了..."
李大山没停脚,往王老汉家跑。雪地里的血珠越来越密,像有人在他前面撒了把红豆,串成条线,往老鹰崖延伸。他知道,明儿个卯时一到,要是找不到除蛊的法子,青瓦村就会变成五十年前的模样 —— 遍地红晶,白骨成堆。
王老汉家的灯还亮着。李大山推门进去,看见老人正翻着木箱,地上散落着些旧纸,还有半块黑黢黢的东西,像块干硬的肉。"找到了... 找到了!" 王老汉举着本泛黄的册子,封面写着《守墓记》,"上面说,白狐是守墓灵,尾巴尖的红毛是灵元所化,只要灵元在,血玉莲就不敢作乱..."
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点淡绿色的黏液:"可现在... 白狐被缠在冰里,赵大勇被邪气迷了心,周富贵被钱蒙了眼... 这灾,怕是躲不过了。" 老人把册子塞给李大山,"你是好猎手,也是咱村最后的指望。记住,红珠生崖底,狐死血成溪... 千万别让白狐死了。"
李大山攥着《守墓记》往家走,雪地里的血珠在他脚下化开,像淌不完的血。他抬头望向后山,老鹰崖的方向泛着层淡红,像被血浸过的布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,带着股腥甜,像野山枣泡过的血。
他知道,明儿个一早,当周富贵带着外乡人往老鹰崖去时,当赵大勇举着铁钎砸向白狐时,当张二狗家的娃后颈的红印开始扩散时,这场五十年前没了结的血灾,就要在青瓦村重新上演了。而他,手里只有本泛黄的旧册子,和杆发烫的猎枪。
雪还在下,把村里的脚印盖了层又层,却盖不住那些正在悄悄滋生的红丝,和人心底的贪念。李大山握紧猎枪,枪管上的冰碴正慢慢化成水,像在淌泪。他知道,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