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禾姑娘,班主催了。”门房老张撑着油纸伞出来,哈腰替她掀帘。小禾点头,抬脚迈过高槛。五年过去,她身量拔高,肩背却更薄,刀马旦的功架把骨头练得锋利,一袭青布长衫也掩不住。过门槛时,她微微侧身,像把刀贴鞘滑过,无声无息。
后院依旧,只是那间“骨房”换了新锁,铜皮上錾着“柳”字。小禾路过,脚步不停,目光却掠过窗棂——窗纸新糊,不透光,仍有一线白汽从缝里渗出,带着淡淡的血腥与檀香。她胸口一紧,再往前,便是练功厅。
厅里已站满徒工,见她进来,纷纷让开。最中央,柳寿山背手而立,青缎对襟褂子熨得笔挺,头发抹了德国发蜡,乌亮可鉴。他面前长案上铺一块红绸,绸上托着一张面具——骨质莹白,边缘薄如刃,眉骨微隆,鼻梁挺直,唇线紧抿,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断喝。面具额头正中,刻一枚篆体“项”字,填了朱砂,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。
“今儿叫你们开眼。”柳寿山声音不高,却压得住屋外雨声,“楚团座要的‘霸王骨’第二版,昨夜完工。用骨三副,合声已到‘龙吟’。”他抬眼,目光穿过人群,落在小禾脸上,“阿禾,你过来。”
众目睽睽,小禾走上前。柳寿山掀开红绸下角,露出面具内侧——一行小楷刀刻“指骨一片,声拔半调”,旁缀一朵五瓣梅,正是她亲手所镌。小禾指尖微颤,那梅花是她用小指最后一节骨头磨出的花蕊,血槽里还留着她的温度。
“你入班三年,能刻花,也能戴花。”柳寿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“下月南京堂会,楚团座点你唱《金山寺》,白素贞水斗一折,须用‘霸王骨’变声,唱出雄音。你准备一下,明日开始,每日午时进骨房,戴面一炷香。”
人群低低哗然。庆云班规矩,凡戴“骨替”者,须先献骨,再签“生死由命”契。小禾是女徒,竟得此“殊荣”,不知是福是祸。小禾却只是低头,声音轻得像雨脚:“是。”
午后,雨歇。小禾独自上后山。她需要安静,也需要把断指处再裹紧一层布,否则戴面时骨缝渗血,会污了面具。山腰有座废弃的采石洞,洞口生野杜鹃,红得照眼。她钻进洞,解开布套,露出左手——四根指头完好,断口处结着紫红疤,像一枚被掐灭的烛芯。她取出随身小刀,刀身细若柳叶,在石上磨了三下,然后对准疤旁,狠狠一划。
血珠迸出,滚成一条红线。她咬紧牙,把早备好的药粉按上去,再用新布缠紧,牙齿与右手配合,打一个死结。做完这些,她靠在石壁,冷汗浸透背脊,却听见自己笑了一声——那声音嘶哑,像父亲当年被拆骨时,从喉咙里滚出的闷雷。
她抬头,洞顶有一道裂缝,天光透进来,照在她脸上,像一盏追光。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:“唱戏的,一身骨头都是琴,别人敲你,你得先知道自个儿的音。”如今,她少了一根弦,却要把音拔得更高,让整座戏园都听见裂帛之声。
次日午时,骨房。
房内帘幕低垂,四壁无窗,只屋顶一块玻璃瓦,漏下一束惨白日光。光束里,尘埃翻飞,像无数细小骷髅。小禾跪在木榻上,面前摆着“霸王骨”面具,以及一只小小铜盘,盘里盛着半凝的血,血面浮一粒金屑——那是她今早新割的指骨粉,按规矩,戴面前须先“养面”,以血祭骨,骨才认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