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执拗的棱角
林森最后一次感到纯粹的“不合群”,是在妻子文晴的葬礼上。
那是一个技术尚未“圆融”的年代。哀乐是真实的,抽泣声刺耳且失调,亲友们的安慰笨拙而真诚。他记得侄子拍着他的背,用力过猛,让他几欲咳嗽;也记得妻子的闺蜜哭花了妆,抱着他,泪水和粉底蹭在他的黑外套上,留下狼狈的印记。每一个细节都粗糙、失序,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,硌得他生疼。
但也正是那种疼,让他确信,文晴是真的走了。悲伤是坐标,锚定着她存在过的深度。
那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如今,林森坐在窗边,看楼下花园里的人们。阳光很好,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。邻居张太太牵着的狗挣脱了绳子,踩坏了李师傅新种的一片矮牵牛。李师傅看到了,他走了过去,脸上没有一丝怒气。他弯下腰,用一种近乎完美的、富有同理心的语调说:“哎呀,小家伙真活泼。张太,它可能是觉得这些花颜色鲜艳,想亲近一下。”
张太太也报以同样温和的歉意:“真是不好意思,李师傅。是我没牵好。这些花苗的损失我来赔偿。您看,它的爪子上沾了点泥,我回去得好好给它擦擦。”
一场潜在的邻里纠纷,就这样消弭于无形。没有争执,没有尴尬,甚至没有一丝负面情绪的涟漪。对话像被精确计算过一样,每个词都落在最“和谐”的节点上。林森知道,他们都佩戴了“协和器”。
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里的毛笔。笔尖饱蘸浓墨,悬在宣纸上方,一滴浓黑的墨汁颤颤巍巍。他正在写一幅字,是苏轼的词: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”
十年了,他还是无法写出那种圆融的感觉。他的字里,总带着一股执拗的棱角。在这个一切都追求顺滑与和谐的时代,他的书法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艺术。偶尔有人在网上看到他的作品,评论大多是:“线条太硬了,看着不舒服。”或是“感觉作者情绪不太稳定”。他知道,人们已经习惯了AI生成的、绝对完美的“书法”,那种艺术充满了平和与喜悦,却唯独没有灵魂。
儿子林伟推门进来时,就看到了这些刚刚写完的字。
“爸,又在写呢?”林伟的声音轻快、流畅,像流过光滑卵石的溪水。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,手腕上那枚银色的手环闪着柔和的微光。那就是协和器,最新一代的型号,无缝融入肌肤,像一件浑然天成的饰品。
“嗯。”林森应了一声,将笔放回笔洗。
“社区服务中心又打电话给我了,”林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,“说您上周的集体心理健康评估没去。他们说,您是整个小区唯一一个没有佩戴协和器,并且连续三个月拒绝参与‘社会情绪同步’活动的人。”
“我不需要那个。”林森淡淡地说。
“爸,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。”林伟的语气里没有不耐烦,只有一种精心调校过的关切,“这是为了大家好。您还记得以前吗?邻里之间为了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,网上到处都是戾气,人们因为观点不同就互相攻击。大家活在一种慢性的‘社会排斥’里,那种痛苦,您忘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