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提到“社会排斥”时,林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又被协和器抚平,仿佛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涟漪。
林森当然没忘。他记得曾经的互联网,也记得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争吵。但他同样记得,争吵过后,偶尔也会有真诚的和解;在无数的误解之间,也曾诞生过深刻的理解。那是一个混乱但生机勃勃的世界。
“我没忘,”林森说,“但我也记得别的东西。”
“您是指……妈妈的事?”林伟的声音低了一些,但依旧平稳。协和器正在发挥作用,它将可能刺痛人的“悲伤”情绪,调整为更易处理的“怀念”模式。
林森看着儿子。林伟的眼睛里,有一种清澈的、几乎是天真的善意。他真心实意地希望父亲能“好起来”,能融入这个不再有痛苦的新世界。
“小伟,”林森缓缓开口,“你还记得你妈妈刚走的那阵子,你是什么样的吗?”
林伟的眉头再次轻微地动了一下,协和器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,似乎在加大功率,抚平这突如其来的、可能导致“认知失调”的负面提问。
“我记得……我很难过。”他说。
“不只是难过。”林森摇摇头,“你整夜整夜地失眠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有一次,我半夜起来,看见你在客厅里,一遍一遍地看她以前录的视频,哭得喘不上气。你对我说,‘爸,我怕忘了她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’。”
林伟沉默了。他似乎在努力回忆那段日子,但记忆的画面上仿佛蒙了一层柔光滤镜,所有的细节都模糊了,只剩下一个“当时很难过”的标签。协和器的运行逻辑之一,就是逐步钝化强烈的负面记忆,将其转化为一种无害的、可供总结的“经验”。
“是啊,”林伟终于开口,“所以我才佩戴了协和器。它帮我走出来了。它让我们所有人都走出来了。爸,‘不被接纳的痛苦’,在脑科学上,和物理疼痛激活的是同一个区域。我们为什么要选择承受这种痛苦呢?科技的进步,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活得更轻松,更幸福吗?”
林伟站起身,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,放在林森面前的桌上。
“这是最新款,爸。专为老年人设计的,可以监测健康数据,还能和我的设备联动。只要您戴上,就不会再感到孤独,不会再觉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您只需要……按下这个按钮,激活它。”
林森看着那个精致的盒子。他知道,儿子是为了他好。整个社会都告诉他,这是正确的选择。戴上它,就能告别那无孔不入的、被时代抛弃的孤独感,重新获得“归属感”的温暖。
但他想到的,却是十年前,儿子在客厅里那一声声压抑的、真实的哭泣。
2 协和器的迷局
协和器的诞生,源于一个伟大的愿景:终结人类因隔阂而产生的精神内耗。
它的前身是一种用于治疗自闭症和社交恐惧症的脑机接口。研究人员发现,通过实时监测佩戴者的脑电波,并结合对周围环境数据的分析,设备可以给佩戴者提供最优的“社交反应”建议,甚至通过微电流刺激,直接引导佩戴者产生更“合群”的情绪。
这项技术获得了空前的成功。最初的受益者们,从社交的边缘地带,一跃成为了人群的中心。他们不再焦虑,不再恐惧,他们说的每一句话,做的每一个表情,都恰到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