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。细碎的白花瓣像被风揉碎的云,簌簌往下落,铺满了树根周围的青石板,连空气里都飘着甜得发腻的香。陈默蹲在树下,指尖捻起一片刚落下的花瓣,花瓣的脉络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,像极了奶奶左手虎口处那道跟着她大半辈子的疤痕——那是年轻时给地主家磨豆腐,被石磨碾出来的。
他已经有十年没回过这个叫陈家坳的地方了。最后一次离开时,也是这样的槐花季节,奶奶站在老槐树下,佝偻着背,手里攥着个蓝布帕子,帕子角磨得发白。"阿默,"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"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,就回来,奶奶还给你煮槐花粥。"
那时他才十八岁,心气比村口的老槐树还高,满脑子都是要去大城市闯一番天地的念头。牛仔裤膝盖处故意磨出的破洞沾着尘土,帆布包里塞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,对奶奶的话只当是寻常叮嘱,胡乱应了声"知道了",就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衣锦还乡,让奶奶过上顿顿有肉的日子,却没料到,这一去,竟是与奶奶的永别。
接到堂叔电话那天,陈默正在加班赶一个项目方案。城市的霓虹透过写字楼的落地窗照进来,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。堂叔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口音,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:"阿默......你奶奶......走了......"
陈默手里的钢笔"啪嗒"一声掉在键盘上,墨渍晕开,像一朵难看的花。他愣了半晌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干涩地问:"什么时候的事?"
"前天夜里,睡着了就没醒过来。"堂叔顿了顿,呼吸声粗重,"她走的时候,手里还攥着你小时候穿的那件虎头鞋,就是绣着'长命百岁'的那双。"
陈默的眼眶猛地一热,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,像被捅破的堤坝,瞬间涌了出来。
他是被奶奶一手带大的。父母在他五岁那年去后山采药,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山洪,连尸骨都没找回来。村里人私下里都说,陈默这孩子命硬,克父母。那时奶奶刚过六十,头发已经白了大半,却像一头护崽的老黄牛,把他紧紧护在怀里。有次隔壁张婆子嚼舌根,被奶奶听见了,拿起墙角的扫帚就追了半条街,骂得张婆子从此见了他们祖孙俩就绕着走。
老槐树是村子的地标,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,枝桠伸展着,像一把巨大的绿伞。陈默的童年记忆里,几乎每个画面都有这棵老槐树的影子。夏天,他和村里的孩子在树荫下追逐嬉闹,玩"官兵捉强盗"的游戏,奶奶就坐在小马扎上,一边择着从地里摘来的青菜,一边看着他笑。她的笑容很淡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老树皮上的纹路,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。
有一次,他和邻居家的虎子抢弹弓,被虎子推搡着撞到了老槐树干上,额角磕出了血。他吓得哇哇大哭,哭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奶奶正在屋里纳鞋底,听见了,手里的针线都没来得及放下,就从家里一路小跑出来。她抱起他的时候,针扎在了手指上,血珠渗出来,她却浑然不觉,抱着他就往村卫生室跑。她的脚步很沉,喘气声像破旧的风箱,却跑得飞快,山路凹凸不平,她好几次差点摔倒,都死死把他护在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