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第一章 云陵春早

昭临王朝垂拱三年,春。 江南云陵郡,长定渠畔。 时值正月十五,本应是上元灯节,火树银花,箫鼓喧阗的日子。然而,今年的云陵,却似被一层无形的湿冷棉絮包裹着,沉闷得透不过气。码头上不见往日为筹备灯会而忙碌的喜庆,唯有漕船密密匝匝地挤靠着,船桅如林,却寂然无声。一种焦灼与惶恐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暗自流动,压过了初春草木萌动的生机。

告示栏前,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。刚贴出的朝廷诏书,浆糊还未干透,在微凉的春风里散发着淡淡的酸味。那绢帛上的墨字,却如铁锥般刺入每个围观者的心。

“...为修纂《垂拱大典》,以彰盛世,光耀千秋...各州郡需协力同心,增派赋税,征调民夫...兹令,云陵郡需再出河工三千人,限二月朔日前启程,赴永宁闸工所...”

人群寂静了一瞬,随即嗡地一声炸开。 “三千!去年才刚征过两千!” “永宁闸?上游三百里?那、那不是又是个‘春尽闸’?” “家里就剩这根独苗了,去了还能回来吗?” “这修的是哪门子典,分明是修阎王殿!”

叹息声、抱怨声、低低的咒骂声和妇人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,沉甸甸地坠在云陵郡的上空。那纸盖着朱红大印的诏书,仿佛一道催命符,瞬间抽干了早春仅有的一点暖意。

长定渠,宽三十丈,水流平缓如镜,映着两岸灰白建筑和刚刚抽出嫩芽的垂柳。百姓唤它“不动河”,自前朝始皇时开凿,三百年来从未淤塞,默默承载着江南漕运的重任,滋养着云陵郡的富庶,也吞噬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血泪。

河上古闸巍然,巨石垒砌,沧桑斑驳。闸名“春尽”,闸口石壁上,四个深凿的大字历经风雨——“春尽于此”。传是前朝某位失意文人留下的手笔,字迹遒劲中透着苍凉。更奇的是,每年三月末,春暖花开之时,那石壁的字迹缝隙间,竟会隐隐渗出水珠,蜿蜒而下,如人垂泪。古老相传,那是闸魂在哭。

戌一站在春尽闸高高的闸台上,江风扑面,带着水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。他身量颇高,肌肤是常年在江风水汽中浸润出的古铜色,眉眼深刻,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。一身半旧的六品官服——河渠署督水郎的青袍,熨帖地穿在身上,衬得他肩背宽阔,沉稳如山。

他是这春尽闸的司掌者,也是最年轻的督水郎。出身寒微,并非科举正途,而是凭着对水工技艺的精通,硬生生从底层考工入仕,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。他的指节粗大,布满常年拉拽沉重闸绳磨出的硬茧,那是一双属于工匠的手,而非文吏。

此刻,他目光扫过闸下越聚越多的船只,又落回那奔流不息的河面。诏书的内容他已提前知晓,提前开闸放水,冲刷航道,以便后续运送河工物资的官船能够顺利通行——这是他的职责。

他不信神鬼,不信怪力乱神。他只信手中丈量的尺度,信水流的速度与落差,信砌石缝隙里灰浆的比例,信这由无数巨石和人力构筑而成的水利工程本身。然而,每当夜深人静,独自值守在这空旷闸台时,他总能听见——从脚下巨大的石壁深处,传来一阵阵沉闷的“咚咚”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