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九年的湖北随州,夏日的炎阳像团烧红的烙铁,把天地间烤得滚烫。李家湾蜷在三面环山的小山坳里,三十多户人家的泥坯房挤挤挨挨,土黄色的墙皮被晒得泛白,远远望去,像一群缩着脖子躲暑气的麻雀。村口那棵老槐树该有上百年了,枝桠张得老开,可叶子还是被晒得卷了边,蔫头耷脑地挂着,知了藏在枝桠间,声嘶力竭地叫着“热死咯——热死咯——”,那声音裹着热气飘过来,更添了几分焦躁。
远处的稻田里,农人们弯腰插着秧,水田里的泥汤被晒得发烫,脚踩进去像踩在温粥里。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往下淌,在阳光下闪着亮,滴进田里,没等落地就被蒸成了白气。偶尔有人直起腰歇口气,手搭在额头上往远处望,眼神里满是盼着下雨的急切——这年夏天旱得厉害,再不下雨,地里的稻子怕是要枯死了。
村西头最破的那间土坯房,就是黄三和黄五姐妹俩的家。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,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里面黄泥混着稻草的坯芯,风一吹,墙根就往下掉土渣。窗户上糊的报纸还是前两年的,边角发黄卷翘,有些地方破了洞,风钻进来时,报纸哗啦啦响,像谁在偷偷说话。屋顶的茅草稀稀疏疏,去年冬天漏了好几回雪,开春后爷爷用新茅草补了补,可到了夏天,还是挡不住漏雨——前阵子下暴雨,姐妹俩在屋里摆了五个盆罐接水,夜里听着“滴答滴答”的水声,总也睡不踏实。
院子里有口老井,井口长满了青苔,滑溜溜的,井沿被 generations 人的手摸得发亮。井水深得很,往下望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,掬一捧在手里,凉得能渗进骨头缝里,这是姐妹俩夏日里最大的慰藉。天热的时候,黄三就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,把水倒进大木盆里,姐妹俩凑在盆边洗脸,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,能带走半天的燥热。有时黄五还会偷偷把脚伸进盆里,被黄三看见,就会拍一下她的脚背:“水是用来喝的,别糟蹋。”
爹妈三年前跟着同乡去了广东,说是进电子厂挣大钱。临走那天是个阴天,妈妈抱着姐妹俩哭,眼泪把黄三的衣领都打湿了,嘴里反复念叨着“三儿要照顾好妹妹,照顾好爷爷奶奶”。爸爸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蒂扔了一地,最后只摸了摸黄三的头,说了句“家里就靠你了”。他们说过年就回来,可头一年过年,只寄了件印着碎花的外套和五十块钱,信里说厂里忙,走不开。第二年还是没回来,汇款变成了三十块。到了第三年,也就是今年,从开春到现在,连汇款单都没见过一张。
奶奶常常坐在门槛上,摸着姐妹俩的头叹气。奶奶的眼睛半瞎,左眼几乎看不见,右眼也只能模糊辨个影子,她做针线活时,得把线凑到鼻尖前才能穿进针孔。“你爹妈在外头也不容易,”她总这么说,“广东那边花销大,他们肯定是想多攒点钱,等攒够了就回来了。”可黄三知道,奶奶夜里偷偷抹眼泪,她听见奶奶跟爷爷说:“要是孩子爹妈在,三儿也不用这么苦。”
爷爷的腿在十几年前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了,落下了残疾,左腿伸不直,走路得拄着根木头拐杖,一瘸一拐的。他不常说话,整天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杆是自己用竹子做的,烟锅里的烟丝少得可怜,却能抽半天。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,眼神望着远处的山路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有时黄三从地里干活回来,看见爷爷望着山路发呆,就知道他又在盼着儿子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