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，老乔的咳嗽声停了。
阿泥躺在自己吱呀作响的铺上，盯着头顶不断漏下雨水的铁皮窟窿。外面传来压抑的哭声，很快又低下去，变成长久的、死寂的沉默。然后，是处理队机械臂运作的沉闷嗡嗡声——高效、清洁、毫无波澜。
极乐世界。原子不朽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，像毒藤一样缠住了他。他要亲眼看一看。不是听那些活过来的幸运儿带着被认可的狂喜复述，不是听广播里机械的布道，他要真正去看一眼，那个所有人最终都要去的“好地方”。
他知道黑市在哪里，知道能搞到那种非法的、军队淘汰下来的初代濒潜头盔。那玩意儿能把人推到死亡边缘，号称能窥见灵魂离体的瞬间。代价巨大，可能是真的脑死亡，也可能是彻底疯狂。但他攒下了一点东西——一块老旧的、但能量尚未耗尽的聚变电池核心，足以换到一次机会。
“你想清楚，泥巴种，”黑市贩子的脸藏在兜帽阴影里，敲了敲那个布满污垢和线路斑驳的头盔，“这玩意儿可不是给穷鬼找乐子的。联邦禁止这个，为什么？因为看到的‘真相’，不一定人人能承受。很多人没回来，回来的，也多半疯了。”
阿泥没说话，只是把怀里紧紧抱着的电池核心推过去。那冰冷的触感，让他打了个寒颤。
头盔戴上了，沉重，冰冷，一股臭氧和金属烧灼的味道。线路接驳的瞬间，剧痛像钻头钻进他的太阳穴。
黑暗。
然后不是黑暗。是剥离。
他的视觉、听觉、触觉…一切感知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物理层面上撕扯开来。他像是在被活剥，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尖叫着抗议。世界变成了旋转的万花筒，然后万花筒也碎裂了。
他看到的不再是景象，而是…洪流。
无边无际的、沸腾的、咆哮的原子风暴。哪里有什么金色的圣光，哪里有什么宁静的彼岸！这里只有狂暴的、无序的、永恒运动的能量和物质乱流。他所谓的“意识”在这洪流中渺小的像一粒尘埃，被瞬间冲垮、打散。
他“看”到了老乔。不，那不是老乔。那是无数闪烁明灭的基本粒子，曾经短暂地组合成名为“老乔”的形态，此刻正被粗暴地拆解。构成他记忆的碳链断裂，承载他痛苦的神经元电势湮灭，他一生积累的情感与记忆，像被投入熔炉的雪花，瞬间汽化，不留一丝痕迹。那些粒子欢快地、毫无眷恋地四散奔逃，汇入那场永恒的疯狂舞蹈。
还有更多，无数更多…无数刚刚消散的意识，人类的，动物的，甚至植物的…它们的原子印记如同浩渺星沙，在这锅沸腾的汤里起伏、碰撞、重新组合。它们变成星云尘埃，变成气体，变成岩石…变成一颗飞驰的彗星冰核…
没有意识，没有自我，没有极乐。只有循环，冰冷、绝对、高效的宇宙级循环。
那所谓的极乐感…阿泥感受到了，一阵微弱、虚假的电磁波颤动，恰好在意识结构崩解的那一瞬掠过残存的感知区域，模拟出一点可悲的温暖和满足感，像断头台上犯人的最后一餐甜点。
骗局。一个覆盖整个种族、整个文明的、巨大而残酷的骗局！永生？不，是永世的剥削！他们的生命，他们的苦难，他们的爱恨，最终只是宇宙回收站里等待被粉碎再利用的原材料！联邦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吗？他们一定知道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