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沉。
货仓角落里隔出个小间,他被扔在干草堆上,发起了高烧。我奉命看守。
其他人都退了出去,鼾声隐约传来。角落里只剩一盏孤零零的马灯,光线昏黄,将他脸上的痛苦照得忽明忽暗。
他烧得糊涂了,浑身滚烫,嘴唇干裂起皮,身体无意识地痉挛,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破碎的呓语。
我拧了冷毛巾,敷在他额头上。指尖碰到他灼热的皮肤,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。
寂静里,他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一点,含混不清,却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刺入我耳膜。
“…囡囡…不怕…”
我猛地僵住,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。
囡囡。
多少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。那是小时候,邻家那个总沉默着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,在弄堂口拦住被野狗吓哭的我,笨拙地拍拍我的头,递给我的第一块、也是最后一块麦芽糖。糖很粘牙,他叫我这名儿。声音很轻,带着点彆扭的温柔。
雷声毫无预兆地炸响,轰隆——!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狭小的空间,也照亮他猛然睁开的眼睛!
那里面没有高烧的浑浊,没有昏迷的迷茫,只有一片清醒到极致的、灼人的烈焰,死死钉在我脸上。
我俯身的姿势僵在半空,来不及退开,来不及掩饰脸上未收尽的惊惶与…痛楚。
他裂开的唇边缓缓扯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,声音嘶哑得破碎,却字字清晰,砸得我魂飞魄散:
“早知道是你…”
“——钉反的暗扣,毒胭脂…早被我调换了…”
雷声的余威还在货仓顶棚的铁皮上隆隆滚动,那一道惨白的电光却已烙进视网膜,灼烧出他此刻清晰无比的眼神。
没有高烧的迷蒙,没有濒死的涣散,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,和一种……洞穿一切后的、滚烫的讥诮。
我像是被那眼神钉在了原地,俯身的姿势僵硬得可笑,连呼吸都忘了。冰冷的恐惧和一种更汹涌的、无法名状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心脏,攥得它又酸又痛,几乎要炸开。
他知道。
他早就知道。
那枚我亲手钉反的、藏着他生路的暗扣,他竟早已调换。我衣领里那枚才是真正的、见血封喉的毒药。我以为自己在操纵他的生死,却不知自己的命门,一直就悬在我自己的衣领之下,贴着我剧烈跳动的颈动脉。
“你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,“…什么时候……”
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、带着血沫子的笑,气息微弱,却字字砸在我耳膜上,重若千钧:“你贴上来…说等我的时候…手抖得…厉害……”
电光石火间,我想起那天后台通道里,我如水蛇般缠上他,指尖灵巧地动作,他脚步那一下微不可察的停顿。原来不是错觉。
他那时就察觉了。
所以他顺势而为,将计就计,在我以为得手、柔情缱绻地告别时,用更高明的手法,完成了致命的调换。
我一直演的戏,他陪着演。我一直布的局,他早已看破,甚至反手又布了一层。
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瞬间淹没了我。我猛地直起身,后退一步,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领,触到那枚冰冷的、要命的胭脂扣。它贴着我温热的皮肤,像一个随时会醒来的噩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