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楔子:青石板上的初见
暮春三月的乌镇,雨丝斜斜掠过马头墙的黛瓦,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。沈砚之撑着油纸伞从典当行出来时,正撞见那抹闯入江南烟雨中的亮色——月白色西装裤脚卷着水汽,怀表链在斜襟马甲上晃成一道银弧,来人举着黄铜相机对准廊檐下的燕子窝,皮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惊飞了一群白鹭。
这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清明,距洪杨之乱已过七十年,江南的丝竹声里早听不见当年的厮杀。但老人们仍会指着东栅那座半边坍塌的码头说:"咸丰末年,荣王廖发寿守嘉兴,淮军的炮火连打了三个月。"如今的乌镇却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,乌篷船摇碎河面上的云影,双桥边的商铺挂着"南洋百货""欧美西药"的招牌,穿长衫的账房先生与着短打的黄包车夫在雨巷里擦肩而过。
沈砚之站在宏源泰染坊的蓝印花布下,看那人收起相机转身。雨珠顺着他微卷的棕发滑落,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着水光,明明是与这古镇格格不入的西洋做派,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却比檐角风铃还要轻快。"请问,"对方操着带点纽约口音的国语,指尖指向巷尾的石拱桥,"那是不是《浮生六记》里提到的逢源双桥?"
雨忽然停了。沈砚之望着他被风吹起的领带,那抹普鲁士蓝在灰调的江南背景里,像突然绽开的紫阳花。二十年来被《论语》批注、八股范文层层包裹的心,竟在这声问话里轻轻颤动了一下,像有只蜻蜓点水而过,漾开的涟漪漫过了所有读过的圣贤书。
他后来在日记里只写了一行:"今日遇顾晏清,如沐春风。"
第一章:笼中雀与归来燕
1.沈砚之:乌篷船里的旧时光
沈砚之的童年是在乌篷船欸乃声中,被规训成一方端砚的。沈家祠堂那方"耕读传家"的匾额下,五岁开蒙的他便要在戒尺监督下背诵《弟子规》,写错一个字,先生便用朱笔在他手背上画圈,直到暮色漫过窗棂,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才能停笔。母亲总说:"我们沈家门第,男子要如古玉般温润,更要如磐石般守礼。"于是他学会用袖口遮掩情绪,在长辈面前永远垂着眼帘,连走路时袍角掀起的弧度都经过反复校准。
乌镇的民俗恰似一张细密的网,将士绅子弟的人生轨迹牢牢框定。清明祭祖时,族中男子按辈分跪在香案前,听族长宣读"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"的祖训;七夕节绣楼抛彩球时,母亲会指着那些待嫁女子告诫他:"良家女子当如静水深流,切不可学戏文里的私奔故事。"最让他窒息的是堂姐的婚仪——那个能背全本《漱玉词》的姑娘,只因反抗包办婚姻,便被锁在绣楼三个月,最终穿着红嫁衣投了东市河。出殡那日,母亲攥着他的手说:"看清楚了,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。"
人前的沈砚之,是县立小学里写得一手馆阁体的"沈圣人"。学政过境时,父亲总让他当众默写《十三经》,墨迹在洒金宣纸上流淌得规整如棋局;同善堂诗会上,他以"风化攸关"作结的发言总能引来满堂喝彩;就连批改课业也坚持用毛笔,学生们私下说:"沈先生的墨痕里,怕是掺着千年的规矩。"可无人知晓,深夜书案抽屉里,那本洋纸日记正洇开一片墨色的挣扎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