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沈兄可知,上月《新月》杂志又刊了梁实秋的文章?"顾晏清用银叉挑开蟹粉汤包,西装袖口沾着的蟹黄也不在意,"他说'文学没有阶级性',气得鲁迅连写三篇杂文反驳。"沈砚之正往盖碗里续水,滚烫的龙井在杯底舒展成绿色的云。"文以载道,"他轻声道,"《论语》有云'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',若脱离世道人心,文采再好也是镜花水月。"
评弹艺人拨动三弦的刹那,顾晏清忽然笑出声。"又是孔夫子!"他从皮包里抽出本烫金封面的杂志,"黄侃先生骂胡适之'八部书外皆狗屁',沈兄今日这话,倒有几分黄季刚的风骨。"邻桌的说书人正讲到《白蛇传》的断桥相会,白娘子的唱段缠绵悱恻,沈砚之却觉得那弦音像根无形的线,一头系着自己腕上的玉镯,一头拴着对面青年晃动的银表链。"胡先生提倡白话是为普及教育,"他转动茶碗,青瓷盖沿磕出轻响,"但字字珠玑的《昭明文选》,难道要用'打倒孔家店'的口号全盘否定?"
茶客渐渐多了。穿中山装的学生在讨论"华北自治",戴瓜皮帽的商人低声说上海股市暴跌的消息。顾晏清忽然压低声音,用英语说:"你看那对穿蓝布衫的姐妹,她们手帕上绣的并蒂莲,在巴黎蒙马特叫'女性之爱'。"沈砚之的手指猛地收紧,茶碗在桌面上划出半道水痕。三弦琴突然拔高,说书人拍着醒木喊:"看官听说——这法海和尚,原是金山寺的得道高僧......"他望着顾晏清镜片后闪烁的笑意,忽然想起昨夜偷偷读的《草叶集》,那句"我将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相对"像团火,在胸腔里烧得他喉头发紧。
暮色爬上雕花木窗时,顾晏清用银圆结了茶账。沈砚之看见他将那本《新月》塞进长衫下摆,杂志边角露出的"同性恋"三个字,被往来茶客的脚步匆匆掩盖。运河上的灯笼亮了,映着水面漂浮的茶沫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,将这江南的夜色染成了浓淡不一的墨色。
2.西跨院夜谈
(以下为沈砚之日记摘录)
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五日夜
晏清带来台微型印刷机。月光从西跨院的格窗漏进来,在青砖地上拼出"囍"字的残片——那是去年堂兄娶亲时贴的,风吹雨打竟还剩半片。他教我印惠特曼的诗,油墨沾了满手,倒像小时候偷偷画钟馗像的模样。"你看这句,"他指着《自由之歌》的某页," '我既年老又年轻,既聪明又愚笨,既不关心别人也永远关心别人'——这才是真正的自由。"
樟木箱里藏着母亲新做的湖绸马褂,说是下月商务局宴会上要穿的。我摸着光滑的缎面,忽然想起晏清讲的巴黎蒙帕纳斯公墓,王尔德的墓碑上刻满了访客的唇印。窗外的蟋蟀叫得正欢,他读诗的声音混着留声机里的爵士乐,像两股缠绕的藤蔓,勒得我心口发疼。
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初三 晏清自沪上寄来明信片
(正面是巴黎先贤祠的照片,背面用钢笔写着狂草)
"昨日在霞飞路遇见徐悲鸿先生,他说在罗马见过卡拉瓦乔的《圣马太蒙召》——画中税吏伸手的瞬间,像极了你每次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。
上海的报童在喊'日军增兵山海关',但法租界的咖啡馆里,白人男女还在跳探戈。这乱世像个巨大的玻璃橱窗,我们都是陈列其中的标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