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时三刻,咸阳宫阙阴影下,一片以青石板铺就的广场被临时充作刑场。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那是往日行刑留下的印记,今日似乎又要增添新的亡魂。
阳光斜照,将日晷的指针拉出长长的影子,缓慢而坚定地移向标定的行刑时刻。江辰被反缚双臂,跪在冰冷的石板上。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腕部的皮肉,带来阵阵刺痛,但这疼痛远不及脖颈后那柄青铜钺刀散发的、几乎凝成实质的死亡寒意。
他微微眯着眼,适应着刺目的光线。目光扫过四周。监斩官席位上,端坐着面色平静无波的赵高,他手指轻轻捻动着玉韘,仿佛眼前并非人命关天,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仪式。周围是持戟肃立的真禁军,甲胄鲜明,腰佩铜符,与昨日那批冒牌货截然不同。队率黑伯按剑立于一侧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,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。
‘赵高监斩……他果然来了。’ 江辰心中冷笑。‘是来看我这个人证彻底消失,还是另有所图?’ 他强迫自己冷静,大脑飞速运转,仔细回忆着昨日与那些假冒宫卫的刺客交手时的每一个细节。
“那股气味...”江辰心中凛然。在近身搏杀时,他确实从对方兵刃上嗅到一丝极淡的、类似附子草燃烧后的特殊苦杏仁气息!当时情势危急未曾细想,此刻结合前世知识,他猛然惊觉——附子,又名乌头!其汁液淬于箭镞,便是见血封喉的乌头毒!
监斩官席位上,赵高端坐,面色平静。周围禁军肃立,队率黑伯按剑而立,目光锐利。
日晷的影子缓缓移动,行刑时刻将至。
就在此时——
一名赵高的亲信宦官自宫城方向匆匆赶来,疾步而至。他径直走到监斩台前,对赵高低声禀报,语气急促:
“令官,陛下伤情反复!创口肿胀发黑,高热不退,太医们...”
声音虽低,但跪在数步之外的江辰,因全神贯注于寻找生机,加之刑场此刻异常寂静,恰好捕捉到了“创口肿胀发黑”、“高热不退”等只言片语,这与他前世特种兵所学的唇语不谋而合。
“果然!”江辰心头剧震!这症状肯定是中毒,与他推断刺客兵刃有毒表征完全吻合!时机稍纵即逝!
就在刽子手举起沉重钺刀的刹那——
“且慢——!”
江辰猛地昂起头,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,声音在刑场上炸开:
“陛下所中之毒乃是乌头!外敷寻常草药只会催毒攻心!若信我,或可一试!”
他不能说自己完全确定,但必须抛出最核心、最惊悚的结论——毒药种类和当下秦朝疗法的致命错误!
这番突如其来的呐喊,瞬间打破了刑场的肃杀。周围被驱赶来观刑的胥吏官员中,泛起无法抑制的骚动。一个死囚,竟敢断言陛下所中之毒?
赵高捻动玉韘的手指骤然停下,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惊诧与审视。他刚刚得知陛下伤情恶化,这个囚徒就立刻喊出了“乌头”之名和“催毒攻心”的警示?是巧合,还是...他心思电转,此子昨日与刺客交手,或许真有所发现?无论如何,这消息太过惊人!
黑伯握剑的手一紧,昨日江辰击杀假宫卫时,确实与敌人兵刃相接,近在咫尺。若说能从兵刃上察觉什么...他立刻挥手厉喝:“住手!”刽子手的钺刀悬在半空。
赵高不再犹豫。无论此子所言是真是假,在陛下危殆之际,任何可能都不能放过。他立刻对身旁另一名亲信下令:“速将此间情形,尤其是这囚徒所言,密奏陛下近前!要快!”
命令被迅速执行。
时间在压抑中流逝。终于,一名高级谒者手持令符,快步而至,朗声宣告:
“陛下有令:暂缓行刑!带囚犯江辰,即刻入宫见驾!”
江辰的赌博,赢得了面圣的机会。
赵高起身接令,看向江辰的目光深沉难测。
前往宫禁的路上,赵高与江辰并行,声音低沉传来:“江辰,面圣之后,若无法证实你所言,后果你当明白。”
江辰低着头,小心措辞:“小人明白。小人少时曾偶遇游方老者,听闻过乌头之毒及其辨识之法。昨日与刺客交手,小人从其兵刃上嗅到特殊气味,结合方才隐约听到的陛下症状,故大胆猜测。愿竭尽所能,报陛下不杀之恩。”
踏入兰池宫偏殿,药味与一丝腐坏气息扑面而来。嬴政躺在宽大的龙榻上,脸色蜡黄,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。左肩的伤口处裹着厚厚的药巾,但依旧能看到边缘处不正常的紫黑色肿胀,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腐坏的气息。他感觉体内忽冷忽热,心脏时而狂跳如擂鼓,时而滞涩如同压上巨石,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几名须发皆白的大医令围在榻前,低声争论着,额头上也满是汗水。他们尝试了数种解毒安神的方剂,用了最好的金疮药,但皇帝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愈发沉重。
‘乌头之毒……’ 嬴政混沌的意识中捕捉到了这个词。他博览群书,对医药并非一无所知。若真是乌头……他想起曾在某些杂家野史上看到过关于此毒的描述,似乎……确实忌用某些温补收敛之药。
那个在刑场上喊出“乌头毒”的死囚……他是如何得知?是信口胡诌,侥幸撞上?还是……真知灼见?
强烈的求生欲,以及对身边人(包括这些太医)本能的不信任,让嬴政在听到刑场传来的消息时,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“带他进来”。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,他也要抓住。他是横扫六合的始皇帝,他的命,不能如此窝囊地断送在一场刺杀和庸医之手!
江辰在两名禁军(黑伯亲自带队)的押送下,快步行走在通往兰池宫的宫禁甬道内。绳索已被解开,但手腕上依旧留着深红的勒痕。
赵高与他并行,步伐不疾不徐,声音平和地传来,却带着刺骨的试探:“江辰,你可知,若陛下有恙,你今日之言,便是诛灭三族之祸?”
江辰心中凛然,知道这是威胁,也是警告。他低着头,语气尽可能显得恭顺,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:“小人不敢妄言。小人昔日……曾随家中长辈行医,偶见过乌头中毒之症。陛下症状,与记载一般无二。若按常法医治,确会适得其反。”
‘家中长辈?’ 赵高心中冷笑,江辰的底细他早已查过,何来行医的长辈?‘此子身上疑点越来越多。要么是背后有人指点,要么……真如亲信所言,身怀异术?’ 他不再多问,只是将这份疑虑深深埋藏。
踏入偏殿,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。江辰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面容憔悴却依旧目光锐利的嬴政,以及旁边那几个面带忧色(或惧色)的太医。
不等嬴政发问,江辰立刻跪伏于地,语速清晰而快速:“陛下!乌头毒烈,现已侵入肌体,寻常药物难以拔除。请陛下立刻下令,取煮沸之盐水,反复冲洗创口!再寻一柄青铜小刀,于火上烧至通红,灼烙创口周边,放出毒血!或可有一线生机!”
“荒谬!”
话音未落,为首的太医令已然勃然变色,指着江辰,气得胡子都在发抖:“煮沸盐水?烧红青铜刀?你……你简直亵渎龙体!青铜礼器,乃祭祀通天之物,岂容你如此玷污!再者,灼烙之法,野蛮不堪,只会加重陛下伤痛!你到底是何居心?!”
其他太医也纷纷附和,群情激愤,看向江辰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疯子或者居心叵测的逆贼。
江辰心中焦急,知道跟这些人解释细菌、感染、高温灭菌无异于对牛弹琴,甚至可能被当场当成妖言惑众。他猛地抬头,目光直视嬴政,用一种近乎粗俗却无比直观的比喻,嘶声道:
“陛下!请听小人一言!此法看似惊人,实有道理!就如同……就如同我等平日烤肉!生肉放置易生虫腐坏,但用火炙烤之后,便能存放许久而不坏!为何?因火能祛除邪秽!”
他指着嬴政的伤口:“陛下创口之毒,便是那‘邪秽’!煮沸的盐水,烧红的铜刀,就如同那炙烤之火,能杀灭……能驱除附着在伤口上的毒秽之物!阻止其继续向内侵蚀啊!”
“你……你竟将陛下龙体比作……比作烤肉?!”太医令气得几乎晕厥,指着江辰,浑身哆嗦。
整个偏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所有宦官、宫女,甚至包括黑伯等禁军,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江辰,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唐无稽的疯话。
然而,在这片死寂之中,龙榻上的嬴政,先是愕然,随即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,似乎想笑,但又强行忍住。这个比喻……粗鄙!实在粗鄙!但却……莫名地有一种直指核心的通俗力量。
‘烤肉……杀菌……’ 江辰内心也在疯狂吐槽。‘妈的,跟皇帝说烤肉消毒,我也是古今第一人了!但不说这个,难道跟他们讲微生物学吗?那才真是要被当成妖怪烧了!’
嬴政的目光在气得满脸通红的太医和虽然跪伏于地、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江辰之间来回扫视。他感受到伤口的灼痛和心脏的悸动,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。
终于,他深吸一口气,打破了沉寂,声音虽然虚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倒也……通俗。”
“就依他之言,试试。”
“陛下——!”太医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老泪纵横,还想劝阻。
嬴政疲惫地闭上眼,挥了挥手:“速去准备。若有不测……”他顿了顿,没有说下去,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然弥漫开来。
赵高躬身领命,眼中神色变幻不定,深深看了一眼江辰,转身去安排。他心中暗忖:‘烤肉之喻?此子要么是真正的疯子,要么……其智近乎妖!且看他能否成事。若成,此子可用;若败,正好借此将其与背后可能之人一网打尽!’
黑伯则默默握紧了剑柄,警惕地注视着殿内所有人的反应,尤其是那几个面色惨白的太医。他隐隐感觉,一场围绕陛下生死和帝国未来的风暴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而这个名叫江辰的死囚,已然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。
江辰凭借超越时代的医学认知和急智,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,也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权力火焰上炙烤;嬴政在生死关头选择了冒险一搏,展现了他性格中果决与多疑并存的一面;赵高冷眼旁观,算计着如何将这意外变数纳入棋局;而太医院的愤怒与无能,则预示着未来技术推行道路上必将遇到的守旧阻力。
殿外,煮沸的盐水正咕嘟作响,青铜小刀已被投入熊熊炉火。殿内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跳跃的火焰和跪伏于地的囚徒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