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从江城二月的屋檐滴下来,像一串数不清的旧账。出租车沿着河堤转弯,师傅把音量关小,说姑娘你系好安全带,前面医院门口不好停。我应了一声,握着手机,屏幕上是邻居阿珍发来的三条语音,第一条急,第二条哽,第三条只剩下呼吸——“棠,快回来,你妈在卫生院晕倒了,医生让家属签字。”
我把手机按到掌心,掌心出汗,像按在一块潮冷的石头上。出租车一停,我几乎是滑下去的,鞋跟磕在台阶边缘,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。走廊的灯忽明忽暗,像要把话说到我耳边,又突然沉默。三楼最里头,门帘上印着退了色的红十字,我掀开,消毒水味像一张冰冷的手掌贴脸。
母亲躺在靠窗那张床。鼻翼下方挂着一根透明的氧气管,呼吸薄而浅。她的手从被子里露出一截,指节瘦得像干枯的竹。椅子上歪着她的蓝布包——那只蓝布包跟着她半辈子,又跟着我半辈子,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,她就用这只包给我装过剥了皮的橘子和温热的糖水。
“桂兰——”我扑到床前,喊那个我在所有吵架里喊过无数次却仍然别扭的称呼,“妈。”
她的眼皮颤了一下,从薄薄的缝里看我,看了两秒,眼睛慢慢睁开,就像一扇总是被风卡住的木窗,终于在某个坎上过去。她像犯了错,“你回来干嘛?不是忙吗?”嘴角上翘了一个近乎可怜的弧度,像要把安慰递给我,又怕烫到我。
“我不忙。”我说,喉咙发紧,那两个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,“我不忙了。”
医生来了个年轻的,眼镜片上有薄薄一层雾,“肝硬化基础上出现了占位,位置不太好。我们建议尽快转市医院进一步评估,手术有风险,但保守也可能反复。”
“保守——”我攥紧指尖,“会痛吗?”
“会。”他说,“而且会越来越痛。”
我看向母亲,她偏着头望窗外,窗外榕树叶子被雨打得发亮。她像是只在看雨,什么也没听见。可她突然开口:“不手术。”
医生把话咽回去,点点头,退了出去。
我把椅子拉近床边,椅腿在瓷砖上拖出一声刺耳的响。母亲皱眉头,“别弄出声。隔壁老李昨天做完胃镜,刚睡着。”
“你怕吵到别人,你怎么不怕把我吵醒?”话出了口我就后悔,这句腔调像我二十四岁那年砸了她唯一的新手机时说的每一句话——锋利又不中听。母亲看我一眼,眼睛里多了一丝委屈,却没回嘴。她一向这样,经年累月地被我一句一句顶着后退,退到墙角,也只是把手抱在胸口,嘟囔:“你说了算。你从小就说了算。”
我从她的蓝布包里抽出纸巾要给她擦嘴角,指尖触到硬硬一块。我把东西拨出来,是一本浅绿的记事本,被边角磨得起毛,封皮印着“幸福家庭费用表”。我愣了一下,这东西我认识。初三那年,母亲用同样一本本子记我每一天买的零食,五毛一袋的辣条,八毛一杯的冰粉,她都记得比我清楚。那年我嫌她抠,说“你要把我记成账啊?”她就“啪”地合上本子,转身去厨房擀饺子皮,擀到最后一摞,擀面杖都没把她眼睛里的红压下去。
我翻开第一页,纸张在冬天的空气里发出干涩的沙沙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