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棠:画画班学费2000,已交(把金镯子卖了)。”
“棠:校车费300,已交(鞋子先不买)。”
“棠:生日蛋糕八寸,已买(她喜欢巧克力,多加一层水果)。”
“棠:去上海,押一付三,已转(不要说是我)。"
后面的每一行后面,或是“已交”,或是括号里她自己记的某种让步:“今天加班到凌晨两点(腰痛)”;“蒸馒头省煤气(棠嫌硬,下次揉面多一点水)”;“阿明来吃饭(多蒸两碗米)”;“屋顶漏,找老吴借梯子(棠回来别看见)”。
我像被什么挤住了嗓子。我二十岁的那些恨一下子像不合时宜的霜,从眼角往太阳穴结。我一直以为她把钱都拿去帮别人;一直以为她把偏心全给了表弟阿明;一直以为她手心从来没有攥住我,只知道攥住那些死板的“规矩”。原来她把偏心和规矩都给了我,只是她笨,偏心笨,规矩也笨。
我继续翻,掉出两张高铁票根,一张“江城—上海”,一张“上海—江城”,日期在我三年前那个在公司通宵四十小时的周。她那时打了三通电话让我回家,说“汤圆都下好了”,我说“不开会就没饭吃”,她说“你饿了回来我再煮”,我说“别烦”。她拿着这两张票,在车站站了一个下午,又把票塞回蓝布包,回家把煤气关了,再去邻居家借了点汤圆给我留下。她还是煮了。我没回家。那碗汤圆一直冻在她冰箱冷冻的第二层,后来太硬了,她拿出来,剁碎,熬粥给自己吃。
“你又翻我东西。”她醒了,像是被纸页的响动叫起来,声音小得像一根细线,“小时候也是,你把红包从调味罐里翻出来,还说‘你怎么老藏’。”
“我怕我自己管不住手。”她笑,笑里有些得意,“我藏得可好了,你能翻出来,也是本事。”
我鼻尖一酸,伸手去摸她的头发,才发现她的头发比我想象的稀。我突然想起很多事: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,老师说我考砸了,要家长签字,她在灯下签我的名字,笔画细细的,一笔一画像在替我抵挡什么;初中毕业那年,我说想学服装设计,她冷冷说“缝缝补补能当饭吃?”第二天却把邻居家的缝纫机借回来,半夜在灯下给我缝了一条裙子,把针掉到地上,蹲着,用手指一寸一寸摸,摸得指腹都是灰。她骂我骂得用力,爱我爱得笨拙——我们俩像两只性子相反的刺猬,各自扎人,也各自扎自己。
中午,医生告诉我明天要转市医院。我去缴费,排队的人很多,窗口像一张不耐烦的冰脸。轮到我时,护士问我“怎么称呼病人”,我喉咙里滚了一圈,“江桂兰”。那一瞬,我觉得这三个字轻轻地在舌头上碰了一下,像一个人终于走上岸,把脚下的水甩了甩。
我们被安排到了病房尽头的一张床,窗外是一棵老槐树,树杈上绑着医院去年挂横幅的绳子,风一吹,绳子就打叶子。下午时,阿珍来了,带了保温壶,说“桂兰,好好躺着,别硬撑,人到这会儿就该学会使唤人。”母亲笑:“我一辈子使唤你,你不肯。倒是我家棠,会使唤我。”阿珍瞪我:“你小时候可是小祖宗,一个热馒头要切四瓣,四瓣还得一样大,不一样就哭。”我脸上一热,像是被他们当众揭穿了一个久远的坏脾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