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尺子
1 旧疤与新痕
开元二十二年,八月十四,申时正。
日头已越过长安城中轴线的最高点,开始缓缓西沉。金色的光芒不再灼热,转而变得温醇,斜斜地洒在一百零八坊的坊墙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,勾勒出一片辉煌的剪影。太史局官署就坐落在皇城的东南角,平日里这里是全长安最安静的衙门之一,今日却不同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。有为迎接圣驾而新刷的桐油味,有庭院中数百盆菊花被秋日晒出的暖香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从观星台方向飘来的高级熏香——那是只有在祭天大典时,才会由宫中内侍省特供的「百和香」。整个衙门,上至监正、下至杂役,都像上了发条的木偶,脚步匆匆,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与紧张。
算历科的官署内,气氛却有些微妙的滞涩。几名书吏正低声交谈,抱怨着为了中秋大典,已经连续半月没有休沐。一名年长的博士,正捧着茶杯,对着窗外菊花大发诗兴,浑然不顾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待校文书。
唯有裴守真,对此充耳不闻。
他刚刚完成了对未来一旬星宿运行轨迹的最后一次复核。在他的面前,摊开着三张巨大的图表:一张,是恩师一行禅师亲手编撰的《大衍曆》标准星宿运行总图;一张,是过去十日浑仪观测的原始记录;第三张,则是他自己用算筹刚刚推演出的结果。他用一把特制的铜尺,在那三张图上,逐一比对着密密麻麻的刻度与墨线。
他的动作极慢,极稳,仿佛不是在校对数据,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。他身旁的同僚早已习惯了他这副「怪人」模样。在太史局这个清水衙门里,大多数人早已被年复一年的枯燥数据磨平了棱角,唯有这个裴守真,十年如一日,依旧将每一次演算,都当作是与天道的对话。
他们不知道,裴守真的眼中,那些枯燥的数字与线条,都蕴含着宇宙的至理。那是恩师穷尽一生,为大唐、为天下测定的一把最精准的尺子。而他的职责,就是守护这把尺子,不容它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。
「裴博士,申时正了,该去巡台了。」一名小吏在门口提醒道。
裴守真这才从图表中抬起头,他点了点头,将三张图纸小心翼翼地卷起,放入一个刻着「贞观」年号的旧铜筒中。那是恩师的遗物。
他起身,走向庭院深处的观星台。
这座观星台,是大唐天文的心脏。台基由巨大的青石垒成,台上,那架巨大而复杂的浑天仪,在夕阳下泛着青铜与琉璃交织的冷硬光泽。裴守真每一次站在这里,都会生出一种面对宇宙的渺小感。
他的巡检,细致到近乎病态。他先是绕着台基走了一圈,检查每一块青石的接缝,用指甲刮了刮缝隙中的青苔,确认与去年的生长状态并无二致。他在《巡检录》上写道:「台角青苔,较癸巳年秋,盛三分,无碍。」
随后,他发现了一块往年未见的、浸润的水渍,在西北角的基石上,留下了一片暗沉的颜色。他蹲下身,用手指蘸了蘸,放到鼻尖轻嗅。没有味道。他又抬头看了看天,秋阳高照,并无下雨的迹象。他将此事也详细记录下来,心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