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最后,他登上高台,开始检查浑仪本身。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医师,为这架庞大的仪器「望、闻、问、切」。他检查了四游仪和六合仪的咬合,用特制的丝线测量了天常环与赤道环的间距,甚至亲自攀上高处,用鹿皮,一点点擦拭浑象上的星宿刻度。

一切,完美如初。

完成了这一切,他才走下高台,进入台基下的密室,进行今日最重要的一项工作——核对「内校录」。

他从书吏手中接过昨夜数据,又从一个上了三道锁的楠木盒中,请出了那份只有核心成员才能阅览的《浑象仪癸巳年偏差勘录》。

这是太史局心照不宣的秘密,被内部称为「旧疤」。几年前,将作监更换枢轴时以次充好,导致一个固定的、可预测的微小偏差。此事当年闹得极大,最终以工部侍郎致仕告终。自此,这个偏差被以「仪轨常差」之名记录在案,每一次观测,都必须加上这个官方认可的「补丁」。修正它,是规矩;不修正,才是错误。

裴守真每誊抄一次这个「常差」,都觉得像是在恩师一行禅师的《大衍曆》上刻下一道疤。天道至纯,岂容人欲玷污?可规矩就是规矩。

他叹口气,在密室的沙盘边坐下,将数百根乌木算筹熟练地铺开。他要用昨夜的观测值,加上这个该死的「常差」,然后,再与《大衍曆》的标准月行表,进行最终比对。

密室内,只听得见算筹在沙盘上移动时,发出的轻微「沙沙」声。

突然,那声音停住了。

裴守真看着沙盘上最终呈现出的「开方」结果,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。

不对。

按照惯例,加上「常差」修正后,观测值应该与《大衍曆》的理论值完全吻合。可现在,结果中却多出了一个极其微小、但绝对不该存在的差值。

「连日劳累,花了眼么……」他喃喃自语,摇了摇头,将沙盘抹平,深吸一口气,重新开始。

一遍。

算筹在他的指间飞舞,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。然而,当最终结果出现时,那个如同鬼魅般的差值,依旧盘踞在那里,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。

两遍。

他放慢了速度,将每一个步骤,都在心中默念、复核。冷汗,开始从他的额角渗出。那个差值,还是在那里,分毫不差。

三遍!

当第三次验算,得到同一个结果时,裴守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他呆呆地看着沙盘,烛火摇曳,将他脸上惊骇的表情拉得忽明忽暗。

「旧疤」是固定的、已知的。而这个「新痕」,来源不明,且似乎……在变化。

这不是计算的错误,这是现实的错误!是天道变了?还是测量天道的尺子,在他们无所察觉时,又裂了一道新缝!

他抓起演算草稿,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,跌跌撞撞地冲出密室,直奔监正季通的官署。

季通的官署里,正燃着上好的龙涎香。他正在一张宣纸上,练习书法,为明日可能要呈给圣御的贺表做准备。

「监正!」裴守真闯进来时,甚至忘了行礼。

季通被吓了一跳,手中的毛笔一抖,一滴浓墨毁了整幅字。他正要发作,却看到了裴守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。

「何事如此惊慌?」

裴守真将手中的草稿,颤抖地递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