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,那书童终于小跑着出来了,脸上的神情由不耐烦,变成了惊讶和恭敬。
「裴博士,学士有请。」
踏入集贤院,穿过层层回廊,裴守真才被引入那传说中的「卧仙草庐」。庐内,酒气与书卷的霉味混合在一起,光线昏暗。贺知章斜倚榻上,衣襟散乱,面色酡红,身前的小几上,正摊开着一行禅师那卷手稿。
他没有看裴守真,只是痴痴地看着手稿,浑浊的眼中,竟隐有泪光。
「……以『增损术』解『弧矢割圆』,再以天竺『正矢』之法,反推食分……妙,妙啊!一行,你这个贼和尚,竟还藏着这等绝学……」他喃喃自语,如在梦中。
许久,他才抬起醉眼,看向侍立一旁的裴守真。
「你,是一行的弟子?」
「是,恩师座下末学之辈,裴守真。」
「这手稿,从何而来?」
「恩师圆寂前所赐。」
贺知章点了点头,眼神锐利了三分,酒意似乎也消散了不少。他指着手稿中的一处演算:「一行当年为测天下子午线,遣使南至林邑,北至铁勒,实测夏至日影。然南北相距万里,信息传递耗时弥久,节气变换,恐有误差。他用何法,对冲这『时空之差』?」
这个问题,偏僻而狠辣,直指《大衍曆》编撰过程中最核心的难题之一。寻常算学博士,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面。
裴守真心中一凛,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。他不敢怠慢,躬身答道:「回学士,恩师所用,乃『二次差分内插法』。他以长安为基准点,将南北各地的观测数据,按时日先后,列成数表。再以数表中的数据,两两相减,得出一阶差分;再将一阶差分之数,两两相减,得出二阶差分。恩师发现,二阶差分之数,近似为一恒定值。由此,便可通过任何一日的观测数据,反推出此前或此后任何一日的精确数值,从而将所有数据,都校准到了『夏至』那一天。此法,恩师称之为『天机不动,而以人算追之』。」
他回答得清晰流畅,毫无滞涩。贺知章那双醉眼,渐渐亮了起来。
「好一个『天机不动,而以人算追之』。」他抚掌赞道,随即又问,「那你再看看,这一行,一行他算错了。」他指着手稿上的一处。
裴守真凑上前,仔细看去,那是一行关于月影移动速度的推算。他凝神验算,额角渐渐渗出汗珠。这演算极其复杂,环环相扣,稍有不慎,便会出错。
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,庐内寂静无声,只听得见裴守真的呼吸声。
终于,他抬起头,眼中带着一丝钦佩和释然。「学士明察万里。恩师在此处,引用『周脾』之数时,误将『损益率』的常数,提前代入了一步,致使结果出现了『微末』之差。此差虽小,若累积百年,足以让月食之测,谬之千里。」他没有丝毫隐瞒,坦然承认了恩师的失误。
贺知章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。那笑容里,有赞许,有欣慰,也有一丝悲凉。
「敢于直面先贤之误,不盲从,不回护,你,才算是一行真正的弟子。」他坐直了身体,酒意仿佛已完全褪去,「说吧,你今日前来,冒着性命之危,所求何事?只怕,不只是为了让我看这卷手稿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