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
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砸来,带着工匠独有的、对毫厘细节的偏执。裴守真不敢怠慢,将自己连日来的演算记录、偏差出现的时点、数值的微小波动,一一详尽道来。他讲得口干舌燥,独孤诚却一言不发,只是死死地盯着他,像一头审视猎物的饿狼。

直到裴守真说完,独孤诚才缓缓捡起地上的锉刀,用油腻的袖子擦了擦。「你,区区一个算曆科的博士,为何要趟这浑水?监正没让你闭嘴?」

「学生……不能看着恩师的心血蒙尘。」裴守真答道。

「一行?」独孤诚嗤笑一声,满是鄙夷,「他是个算尽了天数,却算不清人心的和尚。他的东西,早就被朝堂上那帮蠹虫蛀空了。你现在告诉我,你要为了一个死人的名声,搭上自己的性命?」

「天道之尺,必须是直的。」裴守真没有退缩,迎着他的目光,「这是恩师教的。尺子歪了,就该有人把它扶正,或者,弄明白它为何歪了。」

独孤诚沉默了。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点燃了。他上下打量着裴守真,良久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「口号喊得不错。但愿你的算学,跟你这张嘴一样利索。带路。」

重返观星台已是午后,季通监正亲自守在台下,一脸戒备。

「季监正,」裴守真上前一步,「这位是将作监的独孤管事,前来勘验仪台。」

「此地即将迎驾,任何人不得擅入!」季通冷哼。

独孤诚上前,绕着基座走了一圈,最后站定在季通面前,咧嘴一笑:「季监正,你还记不记得,当年为赶工期,这地基的『沉降夯土』工序,是不是被你省了?这事儿,当年只有你知我知。」

季通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。

「现在,台子出了怪事,」独孤诚语气冰冷,「要么,你现在就上报中书省,让御史来查个底朝天。要么,就让我们上去,悄悄地看。你自己选。」

季通死死地盯着独孤诚,半晌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「清场。」

经过一番勘验,独孤诚得出了结论:「仪器没病。病根儿……在这台子上。它歪了。我们脚下这块地,正在下沉。」

3 集贤院的酒仙

长安城,光德坊,集贤殿书院。

这里是大唐的智慧中枢,翰墨与荣耀的殿堂。寻常官吏,等闲不敢靠近,生怕自己身上那点官场俗气,玷污了此地的清贵。

裴守真第一次来,连大门都没进去。

他恭恭敬敬地递上名帖,守门的书童只有十五六岁,眉清目秀,眼光却比在六部当差几十年的老吏还毒。他接过名帖,只用指尖捏着,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不洁之物。

「太史局,保章正,裴守真?」书童念出声,嘴角微微一撇,「求见贺学士?」

「正是,有万分紧急的学术要事,恳请通传。」

「贺学士昨夜与诗仙李白在曲江池畔痛饮,今晨方归,眼下正在后园的『卧仙草庐』里酣睡,不见客。」书童的回答滴水不漏,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。

裴守真知道这是托词,却也无可奈何。他不是没想过使些钱,可看着书童那一身洁净的细麻布衫,和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,便知是自取其辱。这里是集贤院,不是菜市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