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可知此人现在何处?」
胥吏抬起眼皮,懒洋洋地看了裴守真一眼:「裴博士,一个被革职的废人,谁还管他死活?你要是想找他,我劝你别白费力气。这种人,不是死在哪个穷乡僻壤,就是烂在长安城哪个臭水沟里了。」说罢,便挥手赶人,如避瘟神。
裴守真没有气馁。他知道,一个真正的匠人,是离不开他的行当的。他转而去了龙首原下的匠作铺聚集地。这里,是长安所有大型工程的后台,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锯末的香气和铁锤的叮当声。
他在一家最大的木器行里,拍出五十文大钱,请一位正在刨着巨大梁柱、满身肌肉的瘸腿老木匠,喝了一碗西市浑酒肆里卖的「三勒浆」。
酒很浊,但话匣子,却被这五十文钱撬开了一条缝。
「独孤大匠?」老木匠喝了一口酒,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,有敬佩,有惋惜,也有一丝恐惧。「你找他作甚?那是个疯子,是个不该活在人世间的怪物。」
「老丈请讲。」
「他的那双手啊,」老木匠伸出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,比划着,「巧得能给蚊子的大腿刻上花纹。当年将作监里,上至宫殿营造,下至一张龙椅的榫卯,没他点头,谁都不敢动工。可他的脾气,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。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。一块木料的纹路不对,他敢当着侍郎大人的面,用斧子劈了。一根柱子的尺寸差了一分,他能追着管事骂上半个时辰。」
老木匠又喝了一大口酒,压低了声音:「后来,就是因为那观星台的枢轴弊案,他把工部和将作监上下得罪了个遍,才被赶了出来。听说,如今就在那没人愿去的『不良井』里,对着一堆破铜烂铁,琢磨着怎么让哑巴开口唱歌,让瘸子飞上天吧。」
不良井,帝国失败工程的乱葬岗。当裴守真站在入口,才真正理解了老木匠话里的意思。这里,是帝国雄心壮志的墓地。造坏的铜牛、烧裂的琉璃、尺寸不合的斗拱、在试航中沉没的楼船龙骨……无数耗费了巨万钱粮的「废品」,像一座座小山,沉默地堆积在这里,在风吹日晒中,无声地腐朽。
空气中,弥漫着金属的锈味、木料的腐味,还有一种梦想破碎后的绝望味道。
他在一座报废攻城锤搭成的窝棚下,找到了独孤诚。
他并非独自一人。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正用一把锈迹斑斑的算盘,核对着一本比他还老的名册,嘴里念念有词;不远处,一个缺了胳膊的汉子,正痴迷地给一具「木牛流马」的残骸拼接齿轮。
独孤诚正蹲着,给一头摔断腿的石狮子,安接一条带齿轮关节的铁桦木假腿。神情专注,如创神迹。
「独孤管事。」裴守真拱手。
独孤诚头也不抬,打磨着接口,声音嘶哑:「扔东西,自己找地。凭吊怀古,没酒。」
「我查了『枢轴校正档』,」裴守真单刀直入,「你十年前的判断,是对的。」
锉刀声停顿了一下。
「但现在,」裴守真一字一顿,「仪器之上,多了个新偏差。」
「当啷!」锉刀落地。独孤诚猛地抬头,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住裴守真,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,直视人心。
「新偏差?」独孤诚的声音嘶哑得像在沙地上拖行的锁链,「什么样的偏差?何时出现的?可有规律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