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通听完,脸色煞白如纸。他没有去看那复杂的演算,而是猛地走到窗边,望向皇城方向。
「守真,『仪轨常差』是有备案的!圣上都知道!加上那个数,报上去,天经地义!」他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颤音,「但这个新东西是什么?是无源之水,是鬼魅!我们报上去的数,跟圣上身边内廷『钦天监』的验算结果,但凡差了一丝一毫,是什么罪过?是罔君欺上!」
裴守真一怔,内廷钦天监是独立于太史局,专为圣人服务的秘密机构。
「两边数据对不上,你我就是死罪!」季通猛地回头,眼中俱是恐惧,「这口锅一旦砸下来,谁会去管什么狗屁新旧偏差?朝堂上的御史们只会把这当成一把刀子!他们会说,我们太史局观测到了『天象示警』!什么警?现在朝堂上什么事最惹眼?是新开的漕运,还是扩建的宫苑?不,是望仙台!他们会说,是『大兴土木,上干天和』!这盆滚烫的脏水,自然就泼向了主持工程的李相公!这跟我们有没有关系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们太史局,会是那把递出去的刀!」
裴守真懂了。这不是学术题,是政治题。季通害怕的不是误差,而是误差背后那把杀人不见血的政治刀。
「忘了它。」季通的命令带着哀求,他甚至上前一步,抓住裴守真的手臂,「守真,听我一句劝。就按旧规矩报,赌一把……赌钦天监那帮阉人也算错了!此事过后,算曆科主簿的位置,我保你上去!」
裴守真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臂,没有说话,只是深深地看了季通一眼。然后,他转身,走出了官署。
他一夜无眠。天亮,他做出了决定。
2 不良井的「格物家」
赌?拿整个太史局的命去赌?裴守真做不到。
天亮,他没有去官署点卯,而是径直走向太史局最深处,那座终年不见阳光的档案库。他要找到那个十年前就发出警告的人。
档案库里,呛人的灰尘和霉味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他翻阅了三天三夜,直到双眼昏花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终于,在一堆标着「废黜」的卷宗底部,他找到了那份泛黄的《开元十七年枢轴校正档》。卷末,附着一张独孤诚手绘的浑仪底座力学分析图,以及他咆哮般的结案词:「器物可修,人心难正。此劣铜之患,不过皮癣。然地基营造取巧,栋梁之间已有微隙,此乃心腹之疾,十年之内,必有大患!」
裴守真拿着卷宗的手微微发抖。独孤诚没有预言地陷,他只是作为一个顶级的工匠,看出了当年建筑根基上的巨大隐患。如今这个「新痕」,会不会就是那个潜伏了十年的「心腹之疾」,终于发作了?
他必须找到这个人。
寻找独孤诚的旅程,是一次对长安光鲜亮丽外表之下的暗面探索。
他先去了将作监。衙门还是那个衙门,但人事房的胥吏早已换了新面孔。那胥吏听闻「独孤诚」三字,先是愣了半天,才从故纸堆里翻出一本陈旧的名册,用指尖沾着唾沫,一页页地翻着。
「独孤诚……独孤诚……」他一边翻一边嘟囔,「哦,找到了。开元十七年,因『忤逆上官,狂悖无状』,革职,永不叙用。啧啧,这罪名可是不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