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
「那……敢问学士何时能醒?」

「这可说不准,」书童笑道,「学士的酒,有时一个时辰便醒,有时要睡足三日。兴致来了,醒了便走,兴许又去找『饮中八仙』的哪一位续摊去了。裴博士,请回吧。」

碰了一鼻子灰的裴守真,并未就此放弃。他知道,像贺知章这样的高人,等闲的拜帖和理由,根本递不到他面前。必须找到一把能打开这扇门的钥匙。

他没有回太史局,而是拐进了人声鼎沸的西市。长安西市,天下货物集散之地,三教九流汇聚之所。除了绫罗绸缎、珍奇玩物,这里还有全长安最大的书肆。他在书肆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,并非查阅典籍,而是专找那些记录朝堂名士、文人骚客奇闻异事的「野乘」、「杂闻」。

掌柜的是个瘦老头,见他一个青袍小官,不看不经、不看史,专翻这些八卦闲书,不由得起了好奇心。「这位官人,可是要为哪家小娘子,寻些风月话本?」

裴守真苦笑道:「老先生,在下想打听一下,集贤院的贺学士,平生除了诗酒,可还有什么格外珍视之物?」

「贺季真?」老掌柜一听,来了精神,捻着山羊胡道,「那你可问对人了。贺学士乃当世仙人,金龟换酒,名满长安。寻常金玉,他视若粪土。但有两样东西,是他的心头肉。」

「愿闻其详。」

「其一,是书法。羲之、献之的真迹,你若能寻得片纸,他愿倾家荡产来换。不过这个,你怕是不用想了。」老掌柜嘿嘿一笑,「其二,便是与他师出同门、惺惺相惜的故人之物。尤其是……一行禅师的遗物。」

裴守真心中一动!

「一行禅师当年编撰《大衍曆》,贺学士出力甚多。二人亦师亦友,时常在集贤院的菩提树下,一僧一道,对坐论道,辩算天机。一行禅师圆寂后,贺学士曾抚着《大衍曆》的雕版大哭三日,言『天下再无知音』。他曾放出话来,谁若能寻得一行禅师未曾面世的算学手稿,他愿以自己的传世之作《回乡偶书》真迹交换。」

裴守真心头那团迷雾,瞬间被这番话照亮了。恩师圆寂前,曾将一卷注解《梵天经》的零散手稿交给自己,里面并非佛法,而是用天竺算法,推演日月星辰运行轨迹的草稿,深奥无比。恩师曾言,此乃游戏之作,不必示人。

这或许就是那把钥匙!

第二次拜谒集贤院,裴守真怀揣着那卷用锦布包裹的恩师手稿,心怀忐忑。

这一次,他连门房那一关都没过。还是那个书童,见了裴守真,笑容依旧,只是多了几分不耐。

「裴博士怎么又来了?都说了学士不见客。」

「烦请小哥将此物转交学士,他见了,或愿一见。」裴守真恭敬地递上锦盒。

书童掂了掂,脸上露出一丝不屑:「裴博士,每日想给学士送礼的人,从光德坊能排到金光门。学士有令,一概不收。」

「这不是礼物,」裴守真郑重道,「这是一位故人的遗物。」

或许是「故人遗物」四字触动了书童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过去。「也罢,我且为你通传一次。学士见与不见,就看你的造化了。」

这一次等待,是漫长的两个时辰。

裴守真就站在集贤院门口的槐树下,从日头正中,一直站到暑气渐消,金乌西沉。他看着那些气度不凡的学士、官员进进出出,有的三三两两,高声论辩;有的形单影只,低头沉思。他听见院内传来悠扬的琴声,闻到风中夹杂的墨香。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,渺小而卑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