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|雨夜无名
雨踩着乱石,一步一声。
灯芯涸得只剩一抹红,我捧着它,像护住自己最后一口气。风斜着从岭背刮过来,雨丝被拉成细针,往我脸上扎。指尖被烫了一下,火花抖了抖,又紧紧贴回灯芯。
“风往哪边走?”我低声问。灯花轻轻一跳,像一个小点头。
黑风岭外的山路荒了多年,只在每年祭祀前有人扫一回。我踩过败草,走到村口。那块立在路边的木牌很新,边角还带着刨子留下的浅痕。雨水沿着木纹流下,闪出一层浅白。
我把手按上去。木头凉得像骨。
牌面空出一行,像留给谁的名字。我贴近去看,雨珠在我睫毛上黏成一串串小珠,视线越过它们,落在那一行空白上——空得很彻底,连草草的一笔都没有。
我把牌翻过来。背面有一个小小的灰印,指甲盖那么大,方形,边角起了毛,像从簿册上撕下来的印边。印上的字看不清,但我认得那种干枯的灰色——地府缮写房的墨灰,混着烧焦纸屑的味道。
“谁把名字拿走了?”我问雨。雨没有回答。风把我的黑发吹到眼前,像几根线,轻轻地勒。
我放下木牌。地上薄薄一层灰被雨冲成细细的线,竟不散,顺着路往旧祠方向去。那是我留下的路。骨灰细、轻、倔强,比泥更懂得往哪走。
我踏着那道灰,手里灯花又跳了一下。远处,空空的一响,像有人在黑暗里敲了一只盏。不是人声,更像是——枯骨互相叩在一起的声响。
我加快脚步。灯在,路就不至于全黑。哪怕只亮这一寸,也够了。
旧祠门口,檐角的兽头裂出一道口子,雨从口里垂下来,像淌血。我把灯高举,绕过门槛,踏进去。祠堂里空荡荡的,木牌、骨堆、香灰、纸钱——什么都没有了,像被谁的手掏过一遍。
“杳杳?”我叫孩子的名字。没有回答。
灯忽然暗了一瞬,又亮起来。我听见自己心里低低的一声叹息,像一缕旧年风从骨缝里穿过。风告诉我:来迟了一步。
我慢慢蹲下,把灯放在地上,指尖蘸了点灰,顺着湿地画了一小截线。线刚画好,风就从门缝里钻进来,轻轻一吹,灰线往门外弯了一弯,指向驿路。
我站起来,拎起灯。风往哪边走,我就往哪边走。因为——
“灯在,路就不至于全黑。”
我对自己说。
门外的雨猛地大了,像有人在天上打翻了一桶水。我的视线穿过水,远远看见村外另一块木牌,站在夜里,像一块白骨。
那木牌上,留了我的位,却不给我名。
风把那句没说完的话,吹回我的喉咙里。我把它咽下去。
我在雨里,看见自己将被抹去的名字。
——
第二章|三打回声
那一日的山路,石头晒得滚烫。蝉在树里叫,叫得人心里发躁。我从阴影里出来,衣服是借村妇的,花纹浅得像风吹过水面。袖里有一盏灯,灯芯很短,火色像初生的月。
那一段时间,山村多病。瘟疫从河边的湿地爬上来,一家一家的灯熄。我把骨收起来,烧净,埋在祠后,夜里去守。死者要有个安宁的去处,活人要有条不被吓破胆的路。我的骨灯,是给他们照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