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父亲是个哑巴。

不是天生如此。母亲在世时,曾用她那种带着怜惜又掺着一丝难以言喻情绪的语气告诉我:“你爸以前嗓子亮得很,能唱整出的《定军山》。”

那场改变了一切的大火发生时,我四岁。记忆里没有声音,只有灼目的橘红色、滚烫的热浪,和父亲那张被浓烟与绝望扭曲的脸。他像一头疯狂的困兽,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进火海,被周围人死死拦住。最后,他背对着烧成框架的家,跪在地上,双手死死抠进泥土里,喉咙里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、也再难忘记的破裂嘶鸣,像一头被刺穿心脏的野兽。

从那以后,他就再也没能说出一个清晰的字。

声带被浓烟彻底毁了——医生这样解释。但我总觉得,有些东西,是和母亲一起,被那场大火彻底吞没了。他失去了声音,也似乎失去了所有表情。脸像是用粗糙木头雕出来的,沟壑纵横,常年被日光晒成古铜色,一双眼睛看人时,沉沉的,没什么波澜,像两口枯井。

我们住在镇子最西头,一座老旧的砖房里。他靠给人修补搪瓷器具为生。一只小风箱,一只小坩埚,一些锡块焊条,就是全部营生。活儿计不多,他就坐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,一坐一整天。沉默地烧熔锡块,沉默地拿起破损的搪瓷盆、搪瓷缸,仔细地对缝,焊接,打磨。那双骨节粗大、布满烫伤疤痕的手,做起细活来,却有着一种惊人的稳和准。

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金属熔化的特殊气味,和锡焊时冒出的淡淡白烟。那味道,就是我童年里父亲的味道。沉默,坚韧,带着点微灼的苦。

他从不比划手语,也拒绝学。与人交流,全靠一本边缘卷破的劣质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头。需要说话时,他就掏出本子,唰唰写上几个字,简短,直接,从无赘言。买米。修房顶。学费。像是发电报。

对我,更是如此。

我们之间,像隔着一条无声的河流。他在对岸,沉默地劳作,沉默地吃饭,沉默地抽着旱烟。我在这岸,逐渐长大。

小时候,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。父亲就是父亲,他只是不说话而已。我会围着他的工作台转,捡拾那些闪着银光的废弃锡片,他偶尔会停下手,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看我一会儿,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镇上买来的硬水果糖,沉默地塞进我手里。糖纸窸窣作响,是他罕见的温柔。

但年龄渐长,那条河流却仿佛越来越宽, silence 越来越沉重。

我开始害怕带同学回家,怕他们看我父亲时那种好奇又略带异样的眼神,怕那令人窒息的安静。我开始羡慕别人的父亲能大声谈笑,能呵斥,甚至能争吵。任何一种声音,都好过这死水般的沉寂。

我开始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书本里。只有在那里,世界才是喧闹的,多彩的。父亲似乎察觉了我的疏远,但他什么表示也没有,只是更加沉默。晚上,我趴在桌上写作业,他就在不远处的小马扎上,就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,打磨那些搪瓷器具。沙沙的摩擦声,和着我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,是那些夜里唯一的合奏。

十六岁那年,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,要住校。

离家的前一天晚上,他坐在门槛上抽烟,烟锅一明一灭。我收拾好东西,站在他身后,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着。最终,我也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,说:“爸,我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