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锡。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那种白锡。
但眼前的锡,不再是那些黯淡的、用来修补破盆烂缸的金属。它们被赋予了灵魂。每一枚棋子都打磨得极其光滑,触手冰凉细腻。棋子的顶部,微微隆起优美的弧度。“将”、“帅”、“车”、“马”、“炮”……每一个字,都是阳文篆刻,笔画古朴遒劲,带着一种沉淀岁月后的锋芒和稳重。字槽里,似乎还细心地填入了极细的黑漆,使得红黑双方的字符清晰无比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重气韵。
红方的棋子,泛着一种温暖的、偏红的金属光泽,而黑方的棋子,则是一种沉静的、泛着青黑的乌光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让锡呈现出如此不同的色泽的。
我抬头,震惊地看向父亲。
他脸上,竟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。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、又极度满足的神情。他的眼睛亮得惊人,专注地看着那副棋,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宝,又像是看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。那双布满深痕和烫疤的手,此刻正极其轻柔地、近乎虔诚地抚摸过一枚“车”的顶部,动作温柔得不像话。
然后,他抬起眼,看向我。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里,漾着浅浅的、微弱的波纹。他伸出手指,指了指我,又指了指棋盘上的“帅”棋,然后,将那只红色的“帅”,缓缓推过了楚河汉界,推到我面前。
我的视线,一下子模糊了。
我猛地低下头,目光死死盯住棋盘。直到这时,我才真正看清——那些棋子的下方,并非平滑的底座。每一枚棋子的底部,都带着一点点极其微小、却绝对无法忽略的、焊接打磨过的痕迹!
像是一枚枚细微的锡钉,曾经将它们与什么连接在一起,又被小心地、几乎是完美地处理过,只留下一个几乎肉眼难辨的、触手微凸的圆点。
电光石火间,我全都明白了。
明白了他早出晚归去了哪里——他肯定是偷偷又接了点零星的焊补活儿,或者去码头扛包,去建筑工地打短工,去给人帮工……用所有这些透支气力换来的钱,一点点买回那些锡块。
明白了他身上那些新的伤痕和疲惫从何而来——他在每一个我不能看见的深夜,在等我睡熟之后,就着那盏昏暗的灯,点燃那只小坩埚,拉起那只小风箱,熔化那些他用血汗换来的锡。
我仿佛看见,通红的锡液被小心地注入他不知如何制成的模具;看见冷却后的粗胚被他用粗粝的手指夹起,在砂纸上无数次地打磨,直到光滑如镜;看见他紧握着那根细小的篆刻钢钎,屏住呼吸,用那双焊接搪瓷盆时稳定无比的手,一下,一下,在坚硬的锡块上刻出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;看见他如何调弄色泽,如何填充黑漆,如何将那些或许是从废旧器具上 carefully 收集来的、带着原有弧度的锡片,完美地焊接打磨成棋子的底座……
空气中,似乎又弥漫起那熟悉的、金属熔化的微灼苦味,混合着砂纸摩擦的沙沙声,钢钎刻划的刺啦声,还有他压抑着的、沉重的呼吸声。
这副沉甸甸的、闪耀着无声光芒的象棋,它的每一枚棋子,每一道刻痕,每一点光泽,都不是锡打造的。
那是他的健康,他的气力,他的睡眠,他的沉默,他无法说出的千言万语,他藏在木头般面孔下所有的情感,一点一滴,熔铸、打磨、刻琢而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