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回头,佝偻的背影在烟雾里模糊了一下,然后,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。
县城的生活光怪陆离,离家不过几十里,却像另一个世界。我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、喧闹的空气,几乎要沉醉其中。我很少想起父亲,想起那座沉默的老屋。偶尔打电话回去,也是邻居接的,说他很好,活儿计不断,让我安心读书。
直到高三上学期的一个深夜,邻居急匆匆打来电话,说父亲干活时晕倒了,镇卫生院查不出原因,让赶紧去市里大医院。
我连夜赶回去,看到他躺在县医院惨白的病床上,整个人似乎又缩水了一圈,脸色灰败。看见我,他挣扎着想坐起来,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,掠过一丝极少见的、近乎慌乱的情绪。他急急地去摸枕边的笔记本和铅笔。
我的手有些抖,接过那张撕下来的纸。
上面只有两个字,写得有些歪斜:“没事。”
检查结果出来,是尘肺。常年吸入金属焊接的烟雾和粉尘落下的病根。医生语气严峻:“不是一天两天了,怎么才来查?以后绝对不能再接触那些东西了!”
我捏着诊断书,看着病床上那个沉默寡言、一辈子都在用双手和烟雾换取微薄收入养活我的男人,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锡渣。
他不能再做焊补了。
这意味着,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,断了。
出院后,父亲变得更加沉默。他时常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,对着那套陪伴了他半生的工具发呆,一坐就是半天。阳光透过枝叶缝隙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他那张古铜色的脸掩在阴影里,看不出表情。
我心里压着一块巨石。大学的学费、生活费像一座大山横在眼前。我甚至萌生了辍学的念头。
那天,我犹豫再三,终于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。他立刻抬起头,目光像两道实质的钉子,狠狠钉住我。他几乎是粗暴地抢过笔记本,用力地写下三个大字,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:
“不准!”
然后,他低下头,继续写,速度很快,字迹更加潦草:“我有办法。”
我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。他一个哑巴,除了焊补,还能做什么?
但从那天起,父亲开始早出晚归。回来时,总是满身疲惫,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鱼腥味,有时是水泥灰,有时又是草叶泥土的气息。他什么也不说,我也问不出。每次他把皱巴巴的、带着各种气味的钱塞给我时,那双手上的疤痕似乎又添了新的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。
我的心像被那些粗糙的手指数次擦过,酸涩得发疼。
高考前一个月,学校放假让我们自行复习。我回到家,发现父亲的神色有些异常,眼神里有一种藏不住的微光,像是压抑着某种兴奋。晚饭后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休息,而是示意我跟他到里屋。
他从那只沉重的、上了锁的樟木箱子底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布包。
布包一层层打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——那是一副象棋。一副手工打造的象棋。
棋盘是用一块厚重的梨木刻成的,格子深峻,边角磨得圆润光滑。三十二枚棋子,码得整整齐齐。父亲一枚一枚地,将它们放在棋盘上。
我屏住了呼吸。
那些棋子,在昏黄的灯光下,闪烁着一种奇异而温润的光泽。它们显然不是木头刻的,也不是石头磨的。那材质,我熟悉又陌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