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澈站在原地,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雨水顺着廊檐淌下,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洼。心头那股无名的烦躁非但没有平息,反而像藤蔓般疯长,缠绕住五脏六腑,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窒闷感。他烦躁地挥袖,带起一阵冷风,转身大步走向书房的方向。那里,还有堆积如山的军报和未定的棋局等着他。儿女情长,终究抵不过权柄在手。
内院最深处,夏萤那个小小的、仅有一明一暗两间的屋子,此刻门窗紧闭,隔绝了外面滂沱的雨声。屋内的空气却比外面的风雨更冷,凝滞得如同结了冰。
桌上孤零零地燃着一支白烛,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。夏萤坐在桌边,面前摊开着那封休书。白纸黑字,字迹是云澈亲笔,苍劲有力,力透纸背——“夏氏萤,出身卑贱,难配侯门,自今日起,休出云门,永无瓜葛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,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。她伸出指尖,极轻、极慢地抚过那墨迹淋漓的“休”字,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锋利。
良久,她站起身,动作有些迟滞,像是关节生了锈。她走到靠墙放置的那口沉重的樟木箱子前,用力掀开箱盖。一股混合着樟脑和织锦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。
箱子里,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件战袍。玄色为主,领口、袖口、衣襟边缘,皆用最坚韧的丝线,绣着繁复精致的狴犴图腾。狴犴怒目圆睁,獠牙毕露,威猛狰狞,针脚却细密得惊人,每一根毛发都栩栩如生。有的袍子上,狴犴爪下还压着象征胜利的祥云纹路;有的则在衣摆处,用暗金线绣着细小的“平安”二字。
这些都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,在灯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。指尖不知被扎破过多少次,熬红的眼睛不知流过多少泪。每一针,都曾是她卑微却炽热的祈愿——祈愿她的夫君,能得狴犴神力护佑,沙场披靡,平安归来。
烛火在夏萤眼中跳跃,映不出半点暖意。她伸出手,拿起最上面那件战袍,崭新的玄色锦缎触手生凉。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能汲取最后一丝早已消散的暖意,又像是要亲手掐灭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。
几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锦缎上,迅速洇开几朵深色的花,旋即被布料吸收,了无痕迹。
她抱着那件袍子,走到桌边,将烛台拿在手中。烛火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。她低头,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精工细绣的狴犴图腾,然后,毫不犹豫地将烛火凑近了袍角。
干燥的锦缎遇火即燃,明亮的火苗“腾”地一下窜起,贪婪地舔舐着那曾倾注了她无数心血与期盼的纹样。狴犴在火焰中扭曲、变形,狰狞的面目被迅速吞噬,化为灰烬。一股焦糊的气味迅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。
一件,又一件。
夏萤面无表情地将箱中的战袍一件件投入那跳跃的火焰中。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玄色的锦缎,金色的绣线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,狴犴的图腾在高温中痛苦地蜷缩、焦黑、化为齑粉。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,像一张冰冷的面具。那火光在她深潭般的眼底燃烧,却照不进一丝暖意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