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他的话语破碎,思路却惊人地连贯清晰,一步步从宏观需要落到具体方略:“如此…则…大…军…所…至,粮…秣…可…循…渠…而…进,无…需…仅…仗…民…夫…负…担,百…里…馈…粮,士…有…饥…色…之…弊…可…减…”

“……且…屯…田…其…上,以…兵…护…渠,以…渠…养…兵,则…战…守…之…基…固…矣。”最后一句说完,他几乎是脱力般地停住,胸口剧烈起伏,额际已布满细密的汗珠。他垂下眼,不敢去看司马懿,也不敢去瞧周遭众人的反应,只盯着自己那双破旧鞋履前的一小片地面,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。

堂内静得可怕。

落针可闻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余息。先前发言的那些学子,包括那王姓少年,脸上早已没了不屑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、困惑和隐隐不服的复杂神情。他们读的是圣贤书,论的是重本抑末的大道理,何曾有人将经世之学与这田埂水渠、漕运粮秣如此具体而微地联系起来?而且,竟是由这个他们素来瞧不起的结巴口中道出?

端坐于上的司马懿,手指依旧缓缓捋着长髯,眸中的锐利之光却已收敛,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思量。他久久未语,目光落在邓艾身上,仿佛要透过那身寒酸的麻布衣衫,看进内里去。

“唔……”良久,他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他并未立刻评价邓艾所言内容,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:“你,读过《史记·河渠书》?”

邓艾一怔,下意识地点头,声音低哑:“…略…略…读过。”

“《汉书·沟洫志》呢?”

“…也…也曾…翻阅。”

“可知武帝时河东守番系建言穿渠引汾、溉皮氏、汾阴下之事?”

邓艾猛地抬头,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光芒,仿佛没想到司马懿会问得如此具体,他急急应道:“知…知!其后…河…河移徙,渠…渠不利,田者…不…不能偿种…” 说到熟悉处,他的口吃似乎都减轻了些许。

司马懿微微颔首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却接着又问了几处前代兴修水利的旧事,甚至涉及某些渠堰的具体走向和利弊,邓艾竟大多能答上,虽言辞断续笨拙,但所述内容却清晰准确,显是下过苦功,并非纸上空谈。

一问一答间,满堂学子已听得目瞪口呆,如闻天书。他们之中,或许有人读过《河渠书》,但谁能如数家珍般记得这些细枝末节?又有谁会去关心一条前朝水渠的成败得失?

司马懿终于停止了询问。

他沉默片刻,目光扫过堂下鸦雀无声的众学子,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敲在每个人心上:“《盐铁论》之要,不在口舌之争,而在实务之辨。强国固需重本,然无通达之漕运,无充实之仓廪,无转运之妙法,纵有雄兵百万,亦难作千里之行。今日之言,尔等当深思。”

他没有直接夸赞邓艾一个字,但这番话,却比任何夸赞都更有分量。

言罢,司马懿起身,不再看任何人,向郡守与学官微一颔首,便向外行去。一众僚属赶忙簇拥跟上。

堂内众人慌忙躬身相送,久久不敢直腰。

直到司马懿的车驾声远去,那股无形的威压才骤然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