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雨叩山门
惊蛰刚过,终南山的雨就缠上了青岩寺。
寺门是块整石凿的,被雨打了三百年,沟壑里积着青苔。穿青布衫的书生陆明远站在门下,手里的油纸伞漏了个洞,雨丝斜斜扎在他的《周易》注本上,晕开一小片墨痕。
“施主请进。”
门后转出个小沙弥,灰袍下摆沾着泥。陆明远跟着他穿过天井,见正殿供着尊泥塑观音,胎体是赭石色,衣纹里还嵌着没拍净的草屑。香炉里插着三支残香,烟裹着雨气,在佛前打了个旋。
“这佛……”陆明远指着观音的左手,那里缺了半根手指,“像是新塑的?”
“上月山洪冲垮了旧佛,”小沙弥往香炉里添了把松针,“是山下陶匠用寺后那片坡地的泥捏的,还没来得及上釉。”
话音未落,殿外传来环佩叮当。穿绯红罗裙的美妇柳氏踩着莲步进来,腕上金镯撞出细碎的响。她对着佛像福了福,眼角扫过陆明远,眉梢挑了挑:“这破庙的泥疙瘩,也值得书生盯着看?”
陆明远没接话。他正盯着佛像底座——那里有行浅刻的字,像是“土生万物”。
雨下得更急了,殿门被风撞得吱呀响。一个穿道袍的老者背着手走进来,鹤发垂在肩头,手里捏着串桃木珠。他绕着佛像转了三圈,忽然说:“坎为水,艮为山,此佛坐坎向艮,藏着‘山水蒙’卦。泥属土,土克水,难怪能镇住山洪。”
“王道长又来拆我们的台?”
笑声从殿外飘进来。禅师慧能披着蓑衣,手里提着半篮刚采的菌子,泥水顺着草鞋滴在青砖上。“佛在泥中,道在土里,本是一家。”他把菌子放在供桌旁,“施主们倒是稀客,今日齐聚,是冲着这新佛来的?”
柳氏掏出手帕擦了擦香案上的灰:“我来求个心安。夫君在扬州贩盐,三个月没消息了。”
王道长捻着珠子:“贫道为山中旱情而来。去年冬至今没下过透雨,田里的麦子快枯死了。”
陆明远摸了摸佛像的衣纹,指尖沾了点湿泥:“晚生落第,想求个前程。”
慧能刚要说话,殿外又传来马蹄声。县令周清穿着官靴,带着两个衙役,裤脚卷到膝盖,沾着黄泥巴。“慧能大师,”他一进殿就抹汗,“城西的河坝快塌了,灾民堵在县衙门口要粮,我实在没办法,来求佛指条路。”
雨声忽然停了。
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轻响。
就在这时,那尊泥佛的嘴唇动了动。
不是幻觉。
赭石色的泥胎上,嘴唇的纹路慢慢绽开,像有蚯蚓在皮下钻动。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佛像胸腔里滚出来,带着土腥味:
“你们……都来问我?”
陆明远手里的《周易》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柳氏的金镯滑到腕间,叮地撞在香案上。王道长的桃木珠散了线,珠子滚了一地。周清后退半步,撞翻了供桌下的蒲团。
慧能合掌行礼,声音平稳:“阿弥陀佛。施主终于肯开口了。”
泥佛的眼睛眨了眨,眼珠是两粒黑陶,此刻竟像是有了水光。“我在这殿里站了四十天,听了四十天的雨,也该醒了。”它的目光扫过众人,“你们的事,我都知道。但要我告诉你们答案,得先听我讲个故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