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
悟空看见了。他不动。他身边的影也不动。他像是一座等着潮来又等着潮去的石桥。那经声在他的影子里绕了半圈,绕到他刚刚放棒的地方,试图借棒上的凉来给自己添几分真。悟空把棒往地上一落,棒尾轻触一个向上拱起的根瘤,那根瘤像受惊一样抖了一下。经声随之虚了一瞬。

八戒在东南角忽然吸了口气,像是怕了。他把肩膀往里一缩,钉耙往外轻轻探了一寸。那一寸恰好露了个钩。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影,便朝那一寸靠近。

“来了。”八戒在心里说。他不转头,他只把肚皮往外顶了一点,像是要挡住风。那“呵”的气口就在他耳边落下,带着一点点偷来的得意。

——风止声在,影近不现。

第六节·三步之内

悟空没有动。经声在他影子里绕三圈,绕出一条看不见的细路,细路的尽头就是唐僧的灯。灯焰很小,但稳。那影像被灯吸引,一步步试着近,用经声敲门。它想诱唐僧念咒——这咒一念,悟空心里那根大弦便要绷紧,影就趁弦音乱时钻过去。

“师父。”悟空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“三步之内,弟子守着。”

唐僧点头:“好。”

悟空把脚尖向前一扣,把地上的松针轻轻划出一道浅浅的弧。他在弧里立,像立在一口井的井沿上。井中央是灯,井壁是影。影可以绕,可以跳,却不该有机会越。经声试探地一敲,用唐僧最熟悉的腔调,仿佛是从唐僧心里偷出来的回声,轻轻唤:“师——”

唐僧抬起手指,按住自己胸前的衣襟。他知道这声不是从外头来,是从他的心上拿了一个念头,放大,又丢回来。若是他应了,那念头便会被那声牵着走。他把手里的纸轻轻往上一提,纸上“静”字的尾笔在灯下亮了一下——像一只鸟,在枝上一轻。

“我且不念。”他轻声说。

经声当即一窒。这一窒像是把影的气口捏了一下。它被捏疼了,急,便去找别的入口:八戒那边,总是好钓;沙僧那边,总是稳难入;悟空这里,守得像一堵墙。但墙有缝,缝在他刚刚落棒的地方。它绕过去,学了悟空的一声“哼”。

悟空忽然笑:“你学得不像。”

经声停了一瞬,又学了一声,学得更像一些。

“还是不像。”悟空说。他的笑淡,淡得没有牙。他的心忽然异常平坦,平坦得他可以把自己几十年行走江海的影子放在上面,看它一片一片地展开。他说:“我动也可,不动也可。”

这八个字从他嘴里出来,平平,硬硬。经声想学,学不出来。因为这句不是句,乃是一口气。学气口比学字难,难在背后那团心。悟空把那团心往下一压,那影就像踩空了台阶,脚腕一崴,险些露出半个脚趾头。

八戒在东南角轻轻“哼”了一声,不是模仿,是提醒:他那边已经引到了人,影贴着树缝站着,正在犹豫要不要再“呵”一声。他故意又问了一句空气:“大圣笑是‘呵’还是‘嘿’?”他看不见背后的影,但他知道那影的牙一定咬了一下。

“你再呵一声试试。”八戒在心里说。他的背很老实,像一块肉墙。他像听见影的牙齿在黑暗里轻轻擦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