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,甜,钟声极细。火光在红与不红之间摇摆。沙僧望向黑,黑像水,水里有温柔的灯,灯背后,像有人在微笑。那笑,不露牙,只露一线慈。他忽地想,八戒若见此笑,必会抬脚过去。
“师父,”沙僧低声道,“若有外人来求经,如何?”
“善意不拒,戒心不去。”唐僧答,“经不可误授,意不可放任。”
白龙马把头抬高了一寸,重重地吐了一口气,像在把什么从胸膛里推出来。它闭上眼睛,睫毛打在鬃上,发出极微的一声。“它在忍。”唐僧想。忍着什么?缰在手里忽然一紧,他心里一动。
“八戒不见影,悟空未归。”沙僧说,“师父,今夜怕要试心。”
唐僧点头。火星上升,风把它吹得很慢。慢得像有人在数,数到几,才会有下一粒。谁在数?谁又要等谁回来?
第五章·风试路
山道像一条被风刻出来的线,时粗时细。悟空脚步很轻,落在松针上不出声。他抬眼看远处,林子后头果有一团柔光,像炭火被手心罩着温温的。他鼻尖闻到香,香是净的,却过甜。
他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横,指背轻敲棒身,棒内无回响——好棒在手,心稳。他往前又走三十步,风忽然停了,香忽然浓了,像有人把一盏灯拿到他鼻尖前。悟空眯起眼,火眼金睛里,那灯心里有一圈圈水纹。
“好个温柔阵。”他在心里笑了一声,不动。
林间,隐隐有鼓声。鼓不是庙鼓,是山民夜里敲给自己壮胆的那种,虽轻却急,像给怕的人听的。悟空侧耳一听,鼓声没有风痕——风吹过来,鼓声却不被吹散,好像鼓不在风中。他心里记下:不被风挪的,多是假。
“老孙来了。”他对着那团柔光随口一说,不是言语,是气。气一说完,光里的水纹慢了一下,又恢复原样。
悟空又前行十步,露水打在毛上,冰冰凉。脚下一块石头被他轻轻一拨,侧过身。石下虫呆了一会儿,才挪动。他忽然笑了:真与假,就看谁慢半拍。
他不再往光里去,转身绕回。背风的方向,黑更浓,山根像有人掀起一大块幕布挡在他与庙之间。悟空摸摸额头,那一圈箍意还在,很轻,像在提醒:莫急,莫燥。
他想起唐僧合掌时眼底那点疲意,又想起八戒每逢有人情味便要多走半步的脚,他叹了口气:“各有各的心。”
风里,又有一声像钟的声。极远,又极近。悟空忽地明白:那不是外面的钟,是心里的钟。有人在心里敲,一下一下,敲给谁听?
他拔起金箍棒,往地上一点,轻得像捻一根尘。地底空响又起,他笑了:“你在这儿。”
他拢了拢衣襟,返身,脚步更快。林子里一片白雾翻卷,像有人把棉花撕开,越撕越薄,却又越遮越密。悟空心定如磐:夜里善相最凶。凶处,不在牙,在无牙。
他在雾里一折,又一折,每一折都像把自己从一层柔布里拔出来。他不说话,棒也不举,只让脚下的地告诉他路。地说:回去。回去,会更难;可是,非回不可。
庙门在雾里若隐若现,火光像被人用手捂了又摊开。悟空听到庙里沙僧的铲轻轻碰地声,极稳。他又听到白龙马低低的一声鼻鸣,像睡梦里的挣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