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有一丝,极细的经声。经声里,一根丝正在生长。丝若再长一寸,便要缠住某个人的手。谁的手?
第六章·雾成阵
雾从庙门外低低地爬进来,像一群不声不响的白虫。火焰比刚才小了一些,光不再跳,只是稳稳地贴在柴上,像人把手心压着。
唐僧的经声在雾一进门时微微顿了一顿。他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个字的节拍,又在下一个字里及时放慢——念头一动,他立刻察觉,复又把它按平。他心里知道:有人借我的经声织网。
沙僧站在门口,铲在手,眼不眨,像山里的一块石。有细汗从他鬓角下来,被风一吹就凉透。白龙马头一点一点,像有人在它耳边说话,说一句,它便轻轻点一次,像在答应,可它谁也不应,它只是把那声纳下去。
“师父。”雾里有人影,步履稳重,语声柔和,“夜寒,贫僧来此,闻得经声,心中敬慕。可否借一页经,明日即还。”
唐僧抬眼,看不清面目,唯见一线清和的光,像在水里。那声音像好多次行脚时遇到的善人,温暖,不刺。他心里有一线欣然,随后又被一根“戒”轻轻勒住。他合掌:“善人处处,法不可轻。”
“贫僧不是善人,是善相。”那影笑了笑,笑意如烛,不晃人,“施一页,救百人,何乐不为?”
唐僧低声:“救与度不同。未可妄以页面换人心。”
影子叹息:“你执。”
唐僧不辩。
八戒不见,沙僧不动。白龙马忽地把头一扭,齿间咬住缰绳,往后拉了一寸。缰绳在唐僧手里勒了一下,他心头倏然一紧。那一下,不是外物,是意在缰。
“师父,”沙僧道,“不可近。”
那影却又往前一步,雾随之鼓起,像一面极薄的帘被轻轻推开。门外隐约有堂灯,灯光柔得像一团棉。棉里,有人影伸出一只手,那手修长,指节分明,仿佛是世间最善的手,伸来时无侵略,只有温。
“让我看一眼。”
唐僧的手,竟真的在经卷上停了一瞬。那一瞬,他看见自己许多年前在寺里第一次抄经的样子,少年,眼明,心净。他想:如果当时有人来求我,看一眼,何妨?
白龙马忽地发出一声压着喉咙的低嘶,像是忍痛。它的前蹄往前迈了一寸,又猛地收回。缰绳被它往后扯,唐僧腕上一紧,生生被扯回到火光里。
烛泪在雾里,还是不滴。火不暖,香太甜。唐僧心里一震:“相不真。”他心上一片冷汗,“善相最凶,凶在不伤人。”
“贫僧无恶意。”那影叹,“借看一页,善哉善哉。”
唐僧抬头:“你说善,却不受风。”
影子停了一下。
“风过之处,灯必偏。你灯不偏。”
雾安静。影无言。
“你在谁的心上生的?”唐僧问,声音不重。
影似笑非笑:“心多处,皆可生。”
白龙马的喉音更低,它把缰咬到牙齿发酸,眼里闪着一线水。它并不懂经义,它只懂路。路在被人换。它不许。
唐僧的手僵在经卷上,指尖已经把页角磨出一点热。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疲惫:善与不善之间,原来也会如此耗心。就在他微微松手的这个空隙里,影的手伸前了一指——
那一指,将触页未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