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边的经被翻过一页,唐僧的眼睛却像被人按住,怎么也看不到那页上写了什么。他急得出汗,前额汗珠滚落,打一地碎。他想起了渡口那孩子的哭,想起了敖烈跃入水时鬃毛上冒的那点火。他心一酸,下意识把“怜悯”两字往舌尖推,推不出来。
他在梦里喊,“悟空!”喊不出声。只有一个影在墙角微微动了一下,像是有人坐在暗里,拿着簿,往上添字。那影子不高,窄窄的,簿翻动时“沙沙”的,打着节奏。
唐僧惊醒,心一阵酸疼。他摸怀里的经,经页微微烫。他抬手,指尖颤,捏住某一页角,往上提,提起来,纸边微卷,露出里面一点灰——不是灰尘,是像经字磨成的灰,细,轻,带一点淡淡的香,像庙里香火烧到最后的灰。
他坐起,借着夜色,看了一会儿。悟空在门口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像醒着又像没醒。沙僧平稳的呼吸,一下一下,像河边的木桩。敖烈趴在地上,眼睛睁着,黑里藏了两点亮。他没有睡。他看着唐僧,像看着河面上漂着的一盏灯。
唐僧低声,“阿弥陀佛。”他轻轻摸了摸敖烈的鬃,“辛苦。”
敖烈别过头,鼻尖轻蹭过经袋边,像是在安抚,像在确认里面的每个字是否还在。他不太会说那些漂亮的词,他只会做一件事:有人要把东西从经里拿走,他就把自己的东西塞回去。他心里隐隐知道,自己有三样东西可以拿来换——三根鬃毛。每一根,都是他压住的一团火。
他闭了一下眼,鬃毛里,某一根极细极细的火星跳了一下,轻轻地,像是用手指拨了一下琴弦。
第四章|盔缨封线
天亮后,他们收拾行装继续上路。云是薄的,像被风折过锋。路边的草上挂着露,露尖反着光,像针尖小小的冷。
沙僧整理盔缨,又把那根冰凉的线挑出来,想系紧。悟空也不言语,俯身看了看,伸一根指头弹了一下,那线不响,连弹性也没有,像是骨头埋在金线里。他眯起眼,“同一窝出来的。”
“何同?”唐僧问。
悟空挠挠耳朵,“跟昨儿那股子味儿一个门的。庙里墙灰的冷,文书桌边的淡,人气少,规矩多。”他很少用这类句子形容东西,这一次他不愿再说妖,也不愿随便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。
敖烈偏头,嗅了嗅那线,眼底那点亮又起。他从来不是嗅觉最灵的那一个,他只是记得味儿——庙里墙灰的粉,书案上墨未干的清苦,河风吹过之后留下的潮。他把这些味儿存进去,放在一起,比一比,合上了。
“线头不要放太靠近经袋。”他把脑袋侧过来,用鼻尖把盔缨轻轻推开一点,他的声音并不出口,只在心里响,像一阵很短的风从草尖擦过去。
沙僧点点头,往旁边挪了挪。悟空却把棒往肩上一扛,咧嘴笑,“有手在我们经上乱划,我就去找那只手。看它是软是硬。”
唐僧摇摇头,“悟空。”
“师父放心,我先问,问完再打。”悟空嘴角压着一丝冷,他这句话,平时是玩笑,今日像实话。他把棒往背后一背,腾地一声,跳上半空,眼睛望向前路。他看见前方山脊处,有一座小庙,庙檐角落下来的灰,堆得薄薄厚厚,像把数年间落的轻粉都存着。庙前一条小路,有两串脚印,脚印细,间隔短,像是走路的人不急不缓;脚印旁有一串更浅的印,像笔尖拖在地上,时不时点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