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关的城墙在望,风中带来的人烟气和牲畜的骚味,与戈壁的死寂截然不同。
“就在这里分开。”林昭勒住马。
库尔班点了点头,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昭,又看了看阿蛮和苏小桃,什么也没说,只是挥了挥手,带着剩下的七个族人,调转马头,向着阳关侧面的一条小路走去。
他们将从沙民专走的偏门进去,混入城中庞大又卑微的底层。
阿蛮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,扮作伙计,只是脸色依旧苍白,让他看起来有些病恹恹。
苏小桃则用一块灰色的头巾包住了头发,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,像个跟着兄长走商的小丫头。
林昭自己的变化最大。
他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长衫,头发束起,脸上刻意抹了些灰,遮住了那份不正常的苍白。
他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袍里,看起来只是个文弱的,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态的年轻商人。
只有他自己清楚,衣袍下的身体,正被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气侵蚀着。
怀里那个黑铁圆筒,是他唯一的暖源。
三人牵着马,混在进城的驼队和行人里,走向阳关的主城门。
城门高大,门洞下站着一排挎着弯刀的守卫。
他们穿着黑刀盟统一的黑色劲装,眼神在来往人群身上扫来扫去,像是在挑拣猎物。
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拦住了他们。
“哪来的?”
“行商。”林昭递过去几个铜板,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刻着“林”字的木牌,放在了头目手心。
“我父亲是林正德,多年前在阳关做过生意。这次是回来,想看看能不能把旧铺子盘活。”
那头目掂了掂铜板,又翻来覆去地看那块木牌。
“林正德?”他念叨了一句,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,既有嘲弄,又有些忌惮。
“这名字,在阳关可是有几年没人提了。”
他没有放行,反而冲着城门里侧喊了一声。
“钱管事!有桩旧生意找上门了!”
很快,一个穿着锦缎,身材滚圆的中年胖子,从门洞里走了出来。
他眯缝着眼,手里盘着两颗油光发亮的核桃,下巴抬得老高。
“什么事大惊小怪的?”
守卫头目把木牌递了过去,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钱管事接过木牌,只瞥了一眼,就随手扔还给林昭。
“林家的?都死绝了的丧家之犬,还回来做什么?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子刻薄的傲慢,“你们林家的铺子,现在姓黑了。识相的,赶紧滚。”
阿蛮的脸瞬间涨红,按着腰刀的手青筋暴起。
苏小桃也紧张地把手伸向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弩。
林昭伸手,轻轻按住了阿蛮的手腕。
他的指尖冰冷,让阿蛮的怒火瞬间凉了半截。
林昭没有看那个钱管事,而是平静地捡起地上的木牌,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。
“铺子可以姓黑,但账,不能是糊涂账。”
他抬起头,直视着钱管事。
“我父亲当年和贵盟的‘三爷’,可是签了契书的。白纸黑字,一式两份。他那一份,现在应该还在黑刀盟的账房里收着吧?”
“契书上写明,我林家占三成干股。这几年的红利,我这个做儿子的,回来收个账,不为过吧?”
钱管事盘核桃的手停住了。
他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。
三爷,是黑刀盟里一个早已失势的老家伙。
当年吞并林家商号,确实是三爷经的手,也确实有过这么一份为了安抚人心做样子的契书。
只是后来林家满门被屠,黑刀盟内部也几经清洗,三爷倒台,这件事早就被当成了一笔烂账,无人再提。
这小子怎么会知道?
“你吓唬谁呢?”钱管事冷笑一声,想把这事糊弄过去,“什么契书,没听说过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林昭的语气依旧平淡,“我手上,还有一份。”
他撒了个谎,但脸上的表情,却比真金还真。
“阳关城里,讲究一个规矩。如果黑刀盟连白纸黑字的契书都不认,这事要是传出去,以后还有谁敢跟你们做生意?”
这番话,正戳在钱管事的痛处。
黑刀盟是凶,但也顶着商盟的皮,最重脸面。
他一个小小管事,担不起破坏规矩的罪名。
他看着林昭,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弱不禁风,可那双眼睛,却冷得让他心里发毛。
就在这时,林昭的身体里,那股被压制的寒气猛地翻涌上来。
他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晃。
苏小桃赶紧扶住他。
“昭哥!”
“长途跋涉,身子弱了点,见笑了。”林昭撑住苏小桃的胳膊,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在怀里握住了那个黑铁圆筒。
一股微弱的暖意渗入掌心,驱散了眼前的黑暗。
他重新站直,脸色却更白了几分。
钱管事看着他这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,心里的疑虑又占了上风。
一个病秧子,一个小子,一个丫头。
能翻出什么浪来?
“哼,想收账?好啊。”他眼珠一转,有了主意,“跟我来吧。我带你去见该见的人。不过,丑话说在前面,我们阳关的账,可不是那么好收的。”
他冲守卫使了个眼色,转身朝城里走去。
两个黑刀盟的帮众立刻跟了上来,一左一右,将林昭三人夹在中间,名为“带路”,实为“押送”。
林昭没有反抗。
他牵着马,带着阿蛮和苏小桃,跟着钱管事走进了洞开的城门。
阳关城内的景象,瞬间扑面而来。
街道宽阔,人声鼎沸,西域的胡商,中原的走卒,各色人等混杂其中,一派龙蛇混杂的繁荣。
只是这份繁荣的背后,是无处不在的黑色身影。
街边的酒楼,路口的档口,随处可见黑刀盟的帮众在巡视,在收钱。
整座阳关,就是黑刀盟的巢穴。
钱管事在前面领路,脚步轻快,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。
他要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,直接带到堂口去。
到了那里,是死是活,就由不得他们了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这个姓林的病秧子,和他父亲一样,成为阳关黄沙里的一具枯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