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风暴初起
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《申报》馆门口已挤满了三三两两的女工。她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袖口磨出了毛边,手指因常年浸泡在染料里而泛着青紫。她们围着最新一期的报纸,低声念着沈书瑶昨日写下的那行字:
“女子做工,当同工同酬……”
声音虽轻,却像一粒火星,在人群里暗暗烧着。
沈书瑶推开玻璃门时,冷风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。她拢了拢呢绒大衣的领口,还未站稳,一个扎蓝头巾的女工便挤上前,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——
一块绣着梅花的帕子。
帕角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“王阿妹”三个小字,针脚粗粝却认真。沈书瑶心下一动,借着晨光展开帕子,只见内里密密麻麻记满了炭笔字迹:
“细纱车间,每日十二小时,工钱三角……”“织布间夜班加急,无茶水,晕倒两人……”“工头克扣饭钱,女工不得申诉……”
每一行字都像一根针,扎得她指尖发麻。
报馆二楼,史量才的办公室里飘着浓重的烟味。他的烟灰缸早已堆满烟蒂,桌角的铜制座钟指向六点三刻——显然,他一夜未眠。
见沈书瑶进来,他沉默地推过一封信。
信封上赫然印着通商银行的徽记,火漆已被撕开,露出里面冷硬的公文纸。
“赵行长连夜打了三个电话。”史量才嗓音沙哑,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,“要求撤换你的专栏。”
沈书瑶的呼吸一滞。
她攥紧了那块帕子,另一只手抓起钢笔,笔尖悬在信纸上空,墨水滴落——
“嗤”地一声,笔尖戳破了纸。
墨水晕染开来,在“撤稿令”三个字上洇出一片黑斑,像极了纺织厂女工们被染料染青的指甲。
2.破局之策
商会大厅的水晶吊灯明晃晃地悬在头顶,折射出的碎光刺得人眼眶发涩。赵行长"啪"地一声将一叠《申报》摔在红木桌上,惊得茶盏里的龙井荡出一圈涟漪。
"现在女工都要求午休看书,成何体统!"他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板,"再这样下去,是不是还要给她们建个图书馆?"
在座几位老板面色各异。纺织业巨子徐老板低头啜茶,嘴角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;航运大亨郑先生把玩着翡翠扳指,目光不时瞟向长桌尽头——顾世钧正垂眸摩挲着一支钢笔。
那是上周音乐会时,沈书瑶落在他车上的。笔帽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木兰花,指腹抚过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,像是触碰到了那个执笔为女工发声的倔强女子。
"我倒有不同看法。"
周慕云忽然开口,修长的手指展开一份报表。"新开识字班的永丰纱厂,次品率降了两成。"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停在赵行长铁青的脸上,"识字的工人能看懂操作规程,比睁眼瞎强。依我看,午休读书未尝不是好事。"
"荒谬!"赵行长猛地拍案,袖口扫翻了茶盏。褐色的茶水泼洒在摊开的《新女性》专栏上,油渍缓缓晕开,恰好模糊了"尊严"两个字。
顾世钧盯着那团污渍,钢笔突然在会议记录本上重重一顿:"诸位,我们企业管理方式确实该与时俱进了。我在德国考察时,西门子的工人都有专门的学习时间,生产效率反而更高。"他的声音不紧不慢,却字字千钧,"若一味固步自封,只怕会被时代淘汰。"
他环视众人,继续说道:"改革需要勇气,但更需要智慧。我们可以先在小范围试行——三个月,最多半年。永丰纱厂的数据已经证明,这样的改变不仅不会增加成本,反而能提升效益。"他轻轻敲了敲桌面,"在座哪位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?"
话音刚落,一直沉默的徐老板突然开口:"我名下的新昌纱厂可以试试。"他放下茶盏,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世钧,"不过需要周经理派人来指导。"
"算我一个。"郑先生也摘下翡翠扳指,"但只限女工识字班,其他要求容后再议。"
赵行长脸色阴晴不定,看着陆续附议的众人,最终冷哼一声:"那就拭目以待。"并且小声嘀咕:“一大把年纪了,不要感情用事”。
散会后,顾世钧在回廊叫住了周慕云。"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变通,今日你说的很好,有事实,有依据。"他递过一支雪茄,意味深长道:"婉仪最近在准备出国的事情,你们年轻人借机多走动走动。"
周慕云会意地点头,两人站在雕花玻璃窗前,望着院子里新抽芽的梧桐。春风拂过,带来远处纱厂隐约的机器轰鸣声,那声音似乎比往日轻快了几分。
3.暮色重逢
商会大厅的争执过后,暮色已悄悄笼罩上海滩。顾世钧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申报馆门前,车灯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。
沈书瑶推开报馆的雕花玻璃门,迎面撞见倚在车边的顾世钧。他正低头看表,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,衬衫袖口卷起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
"顾先生?"沈书瑶脚步一顿,怀里的文件差点散落,"您怎么来了?"
"路过,你信吗?"顾世钧直起身,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,"今天的稿子赶完了?"
沈书瑶下意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:"刚校完最后一遍。"她顿了顿,突然想起什么,"对了,专栏的事..."
"先上车。"顾世钧拉开车门,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,"我送你回去,路上慢慢说。"
沈书瑶犹豫片刻,还是坐进了车里。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,和她身上油墨的气息奇妙地融合在一起,此刻她的心情是愉悦的。
"赵行长妥协了。"顾世钧转动方向盘,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,"永丰纱厂下周就会开放女工阅览室。"
"真的?"沈书瑶惊喜地转头,却发现顾世钧正含笑望着她。四目相对的瞬间,车窗外闪烁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细碎的光影。
"您是怎么说服他们的?"沈书瑶忍不住追问,"赵行长昨天还那么强硬..."
顾世钧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:"我让会计处算了笔账。"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,"女工识字后,次品率下降带来的收益,远超过建阅览室的成本。"
"就这么简单?"
"当然不止。"顾世钧趁着红灯转头看她,"我还说,若是不同意,就把他们克扣工钱的事捅到《申报》去。"他故意压低声音,"特别是某位沈小姐执笔的专栏..."
沈书瑶噗嗤笑出声来:"顾先生,您这是在威胁他们?"
"这叫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。"顾世钧重新发动车子。
沈书瑶轻轻叹了口气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文件:"其实...我没想到刚入职就会遇到这么大的风波。给报社,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..."
"麻烦?"顾世钧摇头,声音温和却坚定,"这些问题一直都存在,只是没人敢说破。是你让大家都睁开了眼睛,开始思考什么才是对的。"
沈书瑶心头一暖,正要说些什么,却听顾世钧突然道:
"明晚七点,陪我去大光明戏院看场电影。"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,"就当是...庆祝胜利?"
沈书瑶愣了片刻,随即笑出声来:"顾先生,您这是在约我吗?"
"不然呢?"顾世钧也笑了,眼角泛起细纹,"难道要我学那些毛头小子,在报馆门口摆满玫瑰花?"
车窗外,夜上海的灯火如星河般流淌。沈书瑶望着后视镜中渐行渐远的申报馆,忽然觉得,这个寻常的黄昏,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。
4.曙光初现
危机解除的《申报》编辑部洋溢着久违的轻松氛围。史量才亲自捧着一摞新刊校样走进办公室,眉宇间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。
"书瑶啊,这期头条写得漂亮!"他将校样轻轻放在沈书瑶案头,头条赫然是她执笔的《现代工厂管理新思潮》。油墨未干的铅字间,夹着一张烫金便签:"赵行长今早致电,同意保留专栏——顾。"
史量才拍了拍她的肩膀,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:"这次风波证明了一点,《申报》就是要坚持说真话、办实事。你这次报道开创了我们报纸的新风格,以后要继续保持这种敢为人先的劲头。"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道:"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,记得先跟我通个气。"
"看来我们的顾大老板终于学会迂回战术了。"史量才颇有所指的说了这句话。
5.落花有意
电话铃声在申报馆社会办办公室突兀地响起。
"沈小姐,顾公馆来电。"工友将听筒递过来时,沈书瑶正在校对新一期的女工专栏。
"您好,我是顾家的管家老周。"电话那头传来恭敬而疏离的声音,"顾先生让我转告您,今晚的约会需要取消。临时有外贸局的重要会议。"
沈书瑶握笔的手顿了顿:"麻烦转告顾先生,工作要紧。"
挂断电话后,她盯着桌上那两张烫金电影票出神。大光明戏院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晃得她眼睛发涩,失落的情绪浮上眼底。
翌日清晨,沈书瑶公寓的门铃被按响。她拉开门,看见顾婉仪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,发梢还沾着晨露。
"书瑶!"婉仪欢快地挤进门,将一叠报纸摊在茶几上,"我想办个毕业晚会,咱们这批同学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,我出国留学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了,怕以后大家想见也难。"。
沈书瑶整理着头发,目光却不经意扫到婉仪包里露出的小报一角。娱乐版上赫然印着顾世钧与唐璎珞、几位商界人士昨晚在华懋饭店的合影,标题写着"沪上工商界人士与外贸局共商进出口新规"。
照片中,唐璎珞一袭墨绿色旗袍站在顾世钧身侧,正微笑着为他斟茶。顾明远西装笔挺,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,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个过分亲密的举动。
"父亲昨天爽约了吧?"婉仪突然问道,手指绕着茶杯打转,"昨天他带着唐璎珞一起去谈生意了。那个唐小姐,穿得跟个花蝴蝶似的..."
"工作应酬很正常。"沈书瑶转身去拿杏仁饼,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糖罐。玻璃碎片在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,就像她此刻零落的心情。
婉仪蹲下来帮她收拾:"唐璎珞一直对父亲有倾慕之情,这次外贸订单就是她帮牵的线。"她犹豫着补充,"我早就说过,你们本就不合适。他现在只是谈生意应酬你就受不了,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。"
"聚会定在下周六如何?"沈书瑶突兀地转移话题,却发现自己把擦桌的抹布当成了点心递给婉仪,"找个花园别墅,具体地方你来安排吧,我来负责通知同学。"
婉仪接过抹布,噗嗤笑出声来:"你呀..."她将抹布放回桌上,轻轻握住沈书瑶的手,"何必舍近求远?就在我家花园吧。父亲下周要去苏州考察,帮佣都在,正好可以准备茶点。"
她掰着手指数道:"张妈做的杏仁豆腐最拿手,李师傅的枣泥酥也是一绝。对了,我还可以让厨房准备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..."
沈书瑶望着婉仪眉飞色舞的样子,心头那股郁结之气不知不觉散了几分。她低头整理着茶几上的书报,指尖轻轻抚过毕业时与顾世钧的合影——那时他作为校董来参加毕业典礼,站在人群最边缘,却唯独对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"那就这么定了。"沈书瑶将杂物收进篮子,"我今晚陆续通知几个要好的同学。"她顿了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