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荀阳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出窍了,飘在天花板上,目瞪口呆地看着楼下这场堪称年度最佳的家庭伦理剧。
主角,是他自己。
而女主角,那个正用一双泛红的、泫然欲泣的眸子控诉着他的“负心汉”行径的女人,是他那个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间烟火、连开除人都不屑于多说一个字的冰山总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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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世界疯了,还是他疯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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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,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。他想反驳,想大吼一声“你血口喷人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又被一个更残酷的现实堵了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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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的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……竟然他妈的都是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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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生了关系?没错,虽然是她酒后主动,但确实发生了。
招呼不打就跑了?没错,虽然是被她无情开除后才走的,但确实跑了。
来讨个说法?没错,虽然她要的是一份劳动合同的说法,而不是感情的说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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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淬毒的手术刀,精准地剔除了所有对他有利的前因后果,只留下最暧昧、最引人遐想、也最能将他钉在“渣男”耻辱柱上的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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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已经不是商业奇才了,这是他妈的兵法奇才!深谙“掐头去尾,断章取义”的精髓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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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慧的心脏在短短几秒钟内,经历了一场从惊愕到愤怒再到心疼的过山车。她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看儿子,再看看眼前这个美得让人心碎、此刻却委屈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猫的姑娘,心中那杆天平瞬间就歪到了爪哇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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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荀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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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声怒喝,如同平地惊雷,炸得荀阳浑身一哆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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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慧气得嘴唇都在发抖,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荀阳面前,扬起手,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一丝懵懂的脸,终究没舍得打下去,最终只是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,拍得“啪”一声脆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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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这个混账东西!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?啊?一个男人,要敢作敢当!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什么事!把人家姑娘欺负成这样,你还有理了?你还敢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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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阳被打得一个趔趄,脑子总算恢复了一点运转能力。“妈,不是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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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辩解是如此的苍白无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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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江诗妍恰到好处地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,将那份破碎感演绎得淋漓尽致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字字诛心:“阿姨,您别怪他,可能……可能是我自己太当真了,以为那一晚对他来说,也意味着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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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一招杀人诛心的以退为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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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阳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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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林慧的怒火被这句“火上浇油”的话彻底点燃,她指着荀阳的鼻子,痛心疾首:“你听听!你听听人家姑娘多懂事!多委屈!你呢?你个没良心的!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!我告诉你,今天这事,你要是不给人家一个交代,我……我就没你这个儿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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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母亲那副恨不得将自己逐出家门的决绝模样,再看看对面那个看似柔弱无助,实则嘴角已经快要压不住胜利笑意的江诗妍,荀阳知道,常规的解释和对抗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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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场由他妈担任唯一陪审员兼法官的审判中,他已经被判了死刑,立即执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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硬碰硬,是输。
耍赖,也是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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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人生信条是躺平,但躺平不代表任人宰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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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光石火之间,荀阳的脑海里掀起了一场风暴。江诗妍的策略是什么?利用母亲的同情心,构建“始乱终弃”的舆论场,将自己定义为“负心汉”,从而在道德高地上逼迫自己就范。她赌的是什么?她赌的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这种情况下,要么激烈否认,要么羞愧辩解,但无论哪种,都会落入她“事实俱在”的陷阱。她赌的是自己要脸,要在一个母亲面前维持基本的形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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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规武器打不赢……那就只能掀桌子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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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你打家庭伦理牌,那我就陪你演一出情深似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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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瞬间,荀阳脸上的错愕和慌乱如潮水般褪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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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长长地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那口气里,包含了无尽的懊悔、挣扎,以及最终的释然。他转过身,不再看自己的母亲,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地、深邃而复杂的目光,牢牢地锁定了江诗妍。那眼神,仿佛穿透了她伪装的柔弱,直达她惊愕的灵魂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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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眼神,看得江诗妍心头莫名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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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对劲。
他的反应,完全脱离了她的剧本。
他没有暴跳如雷,没有气急败坏地狡辩,反而……平静得可怕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让她看不懂的悲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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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妈。”荀阳开口了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,“您别骂了。是我不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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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到林慧身边,扶着她的肩膀,让她在沙发上坐下,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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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到江诗妍面前,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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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,他缓缓地,郑重地,向她鞠了一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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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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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两个字,他说得清晰而诚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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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彻底懵了。她大脑中预演了十八种荀阳的反应,唯独没有这一种。她的剧本里,接下来应该是他的百般抵赖,和自己的据理力争,最后在他母亲的帮助下,成功将他“押解”回魔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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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现在,他道歉了。
他竟然这么轻易地,就承认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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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承认,我跑了,是我懦弱,是我混蛋。”荀阳抬起头,直视着江诗妍那双写满惊愕的眼睛,用一种莎士比亚戏剧般的腔调继续他的表演,“我害怕,我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,怕我这摊烂泥,会玷污了你这朵天山上的雪莲。所以,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,逃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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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了。
什么未来?什么雪莲?他们之间讨论的难道不是劳动合同和辞职报告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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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旁的林慧,眼眶已经红了。看,她儿子虽然混账,但骨子里还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!他是有苦衷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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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是,”荀阳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无比坚定,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决绝,“在你不远千里,出现在我家门口的这一刻,我想明白了。逃避,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作为一个男人,我必须承担起我的责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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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的心里,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,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。她感觉自己精心导演的一出戏,正在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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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想开口说点什么,想把话题拉回到“工作”的轨道上,可荀阳根本没给她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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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猛地转身,面向自己的母亲,然后“扑通”一声,单膝重重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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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下,不光是江诗妍,连林慧都吓了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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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妈!”荀阳的声音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,响彻整个客厅,“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我也不瞒您了。我爱她!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!我做梦都想娶她!请您同意我们的婚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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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轰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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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感觉自己的世界观,连同她那颗骄傲了二十六年的心脏,一起被这句“同意我们的婚事”炸得粉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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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……婚事?
这两个字像两颗引爆的鱼雷,在她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,炸得她七荤八素,眼前发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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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千里迢迢追过来,是为了一个销冠,一个员工,一个能帮她稳住局面的下属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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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为了一个……丈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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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慧在经历了短暂的石化后,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。她看看跪在地上满脸“真诚”的儿子,又看看旁边那位已经完全傻掉的、美若天仙的“准儿媳”,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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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同意!妈当然同意!傻孩子,快起来!快起来!”林慧一把将荀阳拉起来,然后又无比热情地去拉江诗妍的手,“哎呀,诗妍是吧?你看这孩子,就是太冲动!求婚这种事,怎么能这么草率呢!戒指呢?鲜花呢?真是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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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的手被林慧温热的手掌握住,整个人如遭雷击,从头到脚都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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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张着嘴,想说“不是的”,想说“阿姨您误会了”,想说“我只是他的领导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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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她该怎么解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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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释他们只是意外的一夜情?解释她刚才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,全是为了逼他回去上班的表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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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着他母亲的面,把这些话说出来,那她江诗妍,成什么了?一个为了业绩不择手段、玩弄别人感情、当着长辈面撒谎的无耻女骗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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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那高傲到骨子里的自尊心,不允许她这么做。她可以输,但不能输得这么难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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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诗妍啊,你别怕。”林慧以为她是害羞了,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,安抚道,“我们家阳阳虽然有时候不着调,但人是好人。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,你跟阿姨说,阿姨帮你收拾他!这婚事呢,咱们不着急,你们年轻人可以先订婚,日子嘛,我回头找人好好算算,我看下个月初八就不错,宜嫁娶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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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诗妍听着林慧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了订婚和结婚的流程,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大脑严重缺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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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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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,江氏集团的总裁,魔都之花,算计了一切,却掉进了自己亲手挖的、最荒唐的陷阱里,而且这个坑,正在被她未来的“婆婆”和那个罪魁祸首用喜糖和聘礼,一点点地填平。
而那个始作俑者,那个把她推下坑的男人,此刻正站在一旁,对着她,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歉意,却又藏着一丝得逞笑意的表情。
他在用眼神说:江总,玩脱了吧?